第三卷 日落長河 18 追往事故交訪遺書 感炎涼邂逅車笠逢(第5/6頁)



  “是。”那婦人頭也不擡,低眉順眼站在階下,輕聲答應道:“謝爺的照應——衣裳已經幹了。幾位爺要不急著穿,我到南門房裏熨平展了再送過來,成不?”

  “成!你去吧——待會熨好就留他們那,你回去吃過飯早點過來,西屋裏濟大人還有一大堆衣裳,早點洗出來,免得臨時穿換不及。”

  敦敏望著那婦人蹣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問晉財兒什麽,敦誠在旁脫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錢度大吃一驚,只見那婦人身上一顫,緩緩回轉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卻不擡頭,默默蹲了個福兒,說道:“對不住爺,我聽轉了音兒——還以為是叫我的呢……”敦誠勒敏這才認真打量她。只見她穿著已經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褲角上沾了不少泥漿沙粒,臉色黑裏透黃,挽著髻兒的頭發幾乎已經全白,鬢邊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皺紋,只嘴角那個淺淺的酒窩,微蹩的眉宇,右腮邊那枚殷紅的痣,宛然仍是舊時風韻,在這三個人面前,永遠無法掩飾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誠丟了手中扇子,顫著步兒下階到天井裏,盯著她的臉龐,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極力抑著心裏的百般滋味,說道:“連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爺都不認麽?張玉兒家那對雙生子兒,別人分不清,我一叫一個準,你不是還誇我是‘賊眼’麽?”

  勒敏聽見“張玉兒”三字,頭嗡地一聲轟鳴,一個踉蹌才站穩了,見敦誠下階,定了定神也跟過來,仔細審量著如癡如呆的“方家的”顫聲說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麽會到這地……這地方兒來了呢?……”

  芳卿好像夢遊人,挎著籃子,用昏眊無神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她挎著的籃子落翻在地,雙手掩面“嗚’地一聲號陶大哭,渾身抽搐得瑟瑟顫抖,眼淚順指縫直往外湧。

  這一來驚動了驛館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員都隔窗向外張望,驛卒們也都探頭探腦筋竊私議,不知兩個黃帶子“爺”和湖廣巡撫,與這個日日來驛館浣衣縫補的女人是何親何故,又是甚的淵源,乍然相逢如此悲淒。勒敏陪了一陣子淚,最先清醒過來,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時難以回過神來。因含淚笑道:“芳卿嫂子,我們都是專程來訪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該歡喜才是。都甭哭了——晉財,給我們尋個說話處——就吃飯那過庭兒就成。芳卿還沒吃飯,有現成點心弄點來!”

  “啊!有,有!現成現成!”晉財兒看得昏頭漲腦,被他們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邊,聽勒敏吩咐,忙笑道:“過庭裏吃飯圖個亮颯,不是說話地兒——東西廂夕照日頭忒熱的了,就這正房東耳房裏頭,南北窗戶打開裏頭說話方便,又涼快,已經收拾幹凈了,就請爺們和——芳卿嫂夫人裏頭坐……”說著便親自導引他們返身上階。因見芳卿仍是哭得淚人兒似的,自己也無從安慰,叫驛卒端水來給她洗臉,遂抽身出來,因夥房師傅已經歇午,又喚他起來吩咐:“方家的幾個闊親戚來認親了,還沒吃飯,有什麽好菜弄兩碟子,肉絲炒面就成——還有張玉兒一份兒,都不要怠慢……”

  張羅了一陣子,晉財兒返回西耳房,見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訴說,這裏沒他坐的份,便站在門口靜聽侍候。

  “……他就那樣一聲不言語去了。”芳卿坐在東窗下最通風涼爽處,她已完全平靜下來,只是說話間偶爾還帶著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幾個好友訴說:“當時正是年三十,天下著大雪,漫天地裏爆竹焰火響成一片……家家都在過年守歲,能到誰家報喪?又能請誰來幫著料理他的喪事?我懷著三個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繩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點也不會猶豫的!給他易簀、點長明燈、擺供燒香,也不知哪來那麽多的氣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墻坐在他身邊,他是個真死人,我是個活死人……”

  說到這裏,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滿眼淚,卻是不再悲號,敦敏四人也不斷跟著唏噓垂淚。“……我手裏還有點銀子——那是錢爺何老爺子年前送來的。原想斷七再好生發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門,帶著幾個本家兄弟堵門要帳。我說,好歹也等人入殮了,劃給我們那幾畝地頂出去還你們帳不成?三叔說:‘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過是霑兒的使喚丫頭罷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幹!’立地攆我出門!我當時真急了,也發了潑,顧不得臉面廉恥,說:‘我懷著曹爺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兒來,咱們怎麽說?’我還說:‘我不是沒根沒梢沒緣由來曹家的,是傅相爺作的主!’他們說……他們說:‘你那麽硬的靠山,你尋傅六爺!有他一句話,還算我們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還會跟你有兒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種!’不管三七二十一,進屋裏強盜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