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8 追往事故交訪遺書 感炎涼邂逅車笠逢(第3/6頁)



  “站在這屋裏心裏都發森。”錢度說道:“咱們到村裏問問吧。”三人滿心淒惶,點頭正要退出,敦誠眼尖,一眼瞧見南壁門西幾行墨跡,說道:“這裏有壁題詩——是……宜泉先生來過!”

  敦敏勒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見是一首壁提詩,上寫:

  傷芹溪居士: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謨謨,劍橫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心晚照涼!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慘筆

  果然是張宜泉一手極剛健的瘦金體字跡。

  四個人在這殘院敗屋裏相對無言,都有滿心的話,卻又無從談起。過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們到鎮子裏先吃點飯,再打聽芳卿下落——我估著芳卿是……”他想說“改適了人家”,這話畢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親戚,或回了南京——咱們問問明白再說罷。”敦敏木然點頭,敦誠卻不甘心,鉆進東灶屋又翻看一氣,失望地拍著手上灰塵出來,說道:“走吧。”

  張家灣本是個村莊,因京師至熱河驛道就從莊北經過,惠濟河運河相通,南來向承德、奉天運的貨都打此地水旱接轉,因此漸漸成了集鎮。卻也因向北轉運的貨物不多,雖是集鎮,倒也不甚興旺。只鎮北一條街,從南望去卻仍是村莊模樣。四個人滿懷抑郁悲愴,穿巷來到鎮北,只見碼頭旁矗著一座驛站,倒是修得富麗室皇,東西橫亙一條街不過半裏長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幾家生藥鋪、茶葉瓷器店都門可羅雀,還有什麽貢房、紙紮店、棺材鋪子都上板兒打烊,只有幾處大樹底下賣瓜果的,用手揮著破芭蕉扇子,有氣無力地拖著長聲叫賣:

  “哎……開封府新到的無籽兒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錢……”

  “甜瓜羅——新鮮崩脆兒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頭兒瓜,老頭沒牙吃了長壽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來的掛霜李子,仨子兒一斤……”

  四個人問了幾家鄰舍,都說沒聽見過曹雪芹這個人,問“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尋問了一戶本地人,才曉得這裏原住過幾戶姓曹的,去年都遷走了,只曹家祖墳還留有家人看墳,再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時牌,又住了風,熱得蒸籠似的,四個人都是又渴又餓,便商議吃過飯再打聽。敦敏因指著驛站道:“這街上飯館兒,蒼蠅嗡嗡撲臉的,我嫌臟——我們驛站吃飯去!”錢度道:“罷了罷,哪裏不能將就一頓呢?雪芹令尊還不是為騷擾驛站,叫人砸了一黑磚。稍檢點些,不定就起復了——雪芹也不至於落個……”

  “嘻!”敦誠哂道:“那是曹傾公正在晦氣頭上!上頭想整你,你頭朝北睡覺也敢彈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驛站用官中銀子請客巴結過往官員的地方官有的是——我們吃飯給錢,怕他個鳥!”說著,牽著騾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訪不著芳卿心裏焦躁,只好跟著。

  驛站就在街西頭,不到一百步遠近。乍從焦熱滾燙的日頭地裏進了寬敞爽亮的倒廈門洞裏,穿堂風涼浸浸的,十分宜人。他們都穿的便衣,質料考究卻又塵垢汗汙。幾個在門洞裏正吃飯的驛卒都看不出來頭,張著眼發愣。敦誠卻有辦法,從袖子裏抽出黃帶子,一頭束腰,舒緩地跺跺腳,對驛卒道:“叫你們驛丞來!”又笑謂勒敦二人:“看看,還是這裏幹凈舒展吧?吃過飯就這裏睡個午覺,還幹正經差使去。”那驛卒見裏頭有黃帶子阿哥,早飛也似跑進去報說去了。一時便聽腳步聲雜沓近來,一個聲音說著“是哪位爺來了?大熱天兒,還不快請進——”話沒說完,驛丞已經從廊下轉出身來,一眼瞧見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喲!是我們主子來了——奴才晉財兒給二位爺請安了!”說著,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又磕了頭,這才站起身來。

  “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園的那個狗才晉財兒麽?”敦敏笑道:“你也會作官?怎麽選到這裏了?”晉財兒笑道:“肖露不過是個騾馬幹店馬廄裏的跑堂夥計,還當了漢陽知府呢!天底下的營生兒,數當官最容易了!我這個芝麻官兒,還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誠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別他娘的嘮叨起來沒完——這是戶部錢爺,這是新任湖廣巡撫勒三爺——快給我們弄飯,有綠豆湯——就他們喝的那,先端一鍋我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