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7 理家事棠兒獎小奴 議政務傅恒敦友朋(第5/7頁)



  “這件事沒來及想過。”勒敏顰眉說道:“事情過去多少年了,還有什麽恩怨?我記不得什麽人的恩,也無怨可報。”“抄家好比筵席散,殘羹杯盤聽群奴。”傅恒一笑,說道,“我幼年就隨過主子去抄過赫德的家,見過。趁熱打鐵的,趁火打劫的,墻倒眾人推的,乘機套交情預留後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贊助的,什麽樣人沒有?——你沒來及想,正好,我說你就別想了,我來替你想。頭一條就是不能報仇。第二條,你要報恩,不能用差事官缺來報,可以用情,用錢去報;實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訴我,稟明聖上,皇上替你報。不然,你連一年巡撫都當不滿,就得下來。友朋之道規之以義。我不同你客氣。你攪亂了湖廣,我薦的你,還由我來彈劾你——勒三爺,我們如此約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時的朋友,從來以舊交知友看待傅恒,沒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號大臣拘了形跡。只是以為他練達聰敏,倜儻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國舅,所以時運相濟飛黃騰達。他們都是雍正年間被抄落的人家。聽傅恒這話,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親歷親目之事還要來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裏欽敬佩服,想說幾句,又恐攪了他二人談話,只端坐靜聽,心下嘆息不已。

  “六爺這話是聖賢至理。”勒敏望著幽幽燈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欖,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徐徐說道:“讀唐史也讀過李宓對肅宗這番話,身歷其境,曉得了六爺一片忠忱社稷又愛護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賭咒發誓,只告訴六爺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負您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諾,我信得及!有些軍務上的事,今晚沒空談了,你回去後再想想明日奏對的事——敦老二敦老三,發什麽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溫了!”

  敦誠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卻只是發呆,傅恒又讓時,敦敏說道:“上回聽你和紀昀說話,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什麽想法兒,卻又說不明白,方才又聽你和錢度講各地年捐賦稅,我一直還在想,這會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說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就好比咱們大清的王熙風,張衡臣和你呢?有點像賈探春呢!”

  “好,比出《紅樓夢》了!”傅恒鼓掌大笑,“將敝人比作賈探春,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啊——這大個大觀園,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麽得心應手。大清要真有個男賈探春,我傅恒立刻舉薦讓賢!”敦誠道:“看了《紅樓夢》,恨自己是個男身,看看書裏的就曉得了,除了政公,有幾個好男人?賈赦是色中厲鬼,賈珍是色中靈鬼,賈班是色中餓鬼,寶玉是色中精細鬼,賈環色中偷生鬼……”說著已是自笑,“賈蓉是個色中刁鉆鬼,薛幡呢……是個色中冒失鬼!”敦敏笑問道:“還有個賈瑞呢?”“這鬼沒法形容。”敦誠張著口怔了一會,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謂——色中饞癆鬼。”三人一齊大笑。

  勒敏也喜愛讀《紅樓夢》的,但卻沒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癡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給閑人破悶的,就都當了真!一說仕途經濟,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過,要沒有懂仕途經濟的撐著局面,有那個大觀園極樂世界給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寶玉罵我們都是國賊祿鬼,我們吃了孟婆湯,還佩服得他五體投地!”“《紅樓夢》高明之處也就在這裏,不知不覺入其境界沉迷於中。其實它就是一面‘風月寶鑒’,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閱歷淺的,不讀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給我來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愛紅樓,日日填詩作詞,要學紅樓十二金釵,漸漸贏弱消瘦,懨懨欲病,家人以為她中了邪祟,悄悄兒一把火把書燒掉了。誰知這女子尋不見書,急得茶飯不思,真個得了痰迷之症,口口聲聲要去太虛幻景,蓬發亂鬢啼哭‘為什麽燒了我的寶哥哥?”醫蔔祈禳諸法用盡,都如水潑沙灘一般,不到一個月也就香魂縹緲了。金鉷信中嘆息,可見《紅樓夢》禍殃流毒,誤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請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誠說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這夥子人廝混,其實只是博個風雅名聲,連附庸都說不上。這件事可見《紅樓夢》一書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會讀書而已,情實可敬可憐。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寫信敲他這冬拱腦袋瓜子,再敢胡說八道,仔細來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護法神!六爺說說而已,哪裏為這小事就入奏了?話雖如此,此女畢竟為紅樓所誤,也真忒冤的了。”“你這話更其荒謬,你根本不懂情為何物!”敦敏正色說道,“她這叫死得其所,懂麽?世上有看戲看瘋了的,吃飯脹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請旨禁止演戲,禁止賣糧,禁止大河東流?哦——皇上禦駕從熱河回來,東直門瞻仰聖顏的人擠死三個,難道責任由皇上來負?”“不敢,不敢!”勒敏笑著連連說道:“三爺這張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著輕於鴻毛,死得重於泰山,成麽?——別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