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2 同舟共濟因緣生愛 仗義殺豪血濺街頭(第2/7頁)



  這一來眾人再遏不住,兩個艄公一個掌櫓一個撐篙,幾乎笑得家夥脫手,兩個老頭捶胸打背,吭吭地咳著笑。那婦人紫漲了臉,拉過狗蛋兒僻僻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幾掌,眼中已是迸出淚花,罵道:“都是平日慣的你了!越是沒意思的話越說得興頭,越是厚臉皮沒廉恥的人越愛親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兒挨這狠幾巴掌,直著嗓子“哇”地一聲號陶大哭起來。

  “這位大姐,”海蘭察起先還想勸,要笑又笑不出,聽到罵及自己,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皺著眉頭道:“憑你良心說,今個這事怨我麽?我怎麽厚臉皮、沒廉恥了?””你就是!你幹嘛說我男人嘴長?”

  “我耳朵很大麽?——是你先罵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沒比過。”海蘭察嘻地一笑,“你說大就大,不過我想著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長些,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無賴!”

  兩個老漢見二人吵起來,忙都分說解勸,一個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擠在一條船上也是緣分,小孩子無心話頭兒,你們都是大人,計較這些作什麽?下了船又各奔東西了。”年老一點的看樣子讀過點書,說道:“同舟共濟嘛!你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兒寡母的,面子當然要緊,就不能讓一讓?小心著口孽!”他看了一眼少婦。“——要遭報應的!”好容易地勸住了,那女的仍覺氣恨難當,抱緊了孩子,說道:“沒皮臉天殺的!嚎你娘的什麽喪?睡!”

  喧鬧一陣,船上又平靜下來。海蘭察臉上癟笑,想想自己一個將軍,落到這一步,擠這麽一條船,還受女人的氣,又不知前程吉兇如何,心裏覺得好不是滋味。因思量著,不由得又苦中作樂,在艙板中摳出一根炭條,瞟一眼那婦人,在手心裏畫一筆,再瞟一眼,又畫一筆……

  那少婦也是落難之人,到洛陽借錢還債投親不著,一般的滿腹無名。剛和海蘭察鬧這一場,她尚自一肚子五味不和,眼見這個嬉皮笑臉的家夥看著自己一筆一筆在手心裏畫,登時又氣得渾身亂顫,從孩子身下抽出手來,“啪”的朝海蘭察就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時又熱鬧起來,兩個老者驚愕地看著這對年輕人,不知又出了什麽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頭進艙問道:“你們是怎麽了,沒完了麽?”一個老者也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經和息了,怎麽憑空伸手就打人——女人家,怎麽這麽潑?”海蘭察血陣裏滾出來的人,哪裏在乎她這一掌,只是尋開心,捂著左頰,仍是似笑不笑,說道:“是呀!方才說我‘無賴’,你這不是潑婦麽?”

  “你在手心裏畫的什麽?”那少婦朝指指定海蘭察,“——他畫我!”

  “我沒畫你!”

  “你畫我!”

  “我沒畫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於是兩個被耨惱得極不耐煩的老人又忙著和解,說了這個勸那個,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黃河上行船最講究個祥和平安,你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麽鬧算怎麽回事——你既沒畫她,伸出手給她看看不就結了!”

  “我畫的我自己。”海蘭察笑著伸出手掌。眾人一看,竟畫的是個豬頭!海蘭察在眾人笑聲中兀自解說:“——這是你麽?——你看,這豬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氣又羞又恨又無話可說,臉色雪白,慪了一會,“嗚”地一聲抱頭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訴說著“……我好命苦……走一處受一處人欺侮……老天爺你就睜不開眼……”夾著還有些別的話,卻任誰也聽不清楚,眾人不知她為什麽哭得這樣淒惶,不禁面面相覷,都嗔怒地看著海蘭察。

  海蘭察這才意識到自己惡作劇過了頭,後頭這苦中作樂“樂”得實在太沒意思。怔著想了想,對那婦人道:“我是落難人,心裏不痛快,窮開心。傷了大姐你了。我給你陪不是,你別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說了句什麽,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這一路水路,兩個人沒有再鬧,卻也沒有說話,直到過了開封。兩個老漢接著坐船到清江。海蘭察和那少婦都下了船,各自走路。這裏是黃運交匯處,因黃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順流。但幾經黃水泛濫,正經碼頭早已東移徐州。開封一帶通運河的其實是通濟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開封城東北四裏地左右的石牛橋,離著他們下船渡口還有十幾裏地沙灘。海蘭察走了一段,已是熱得汗流泱背,回頭看時,那少婦也在跟著。她背上背著狗蛋兒,臂上還挽挎著個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頭,焦麥炸豆兒的天氣,又是一雙小腳,在沙灘上一擰一擰地踽踽跋涉,時時放下包袱,到潦水灘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蘭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這大年紀,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尋父親的大營,也是這麽熱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走幾步自己就鬧著渴,姐姐也是這樣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裏一酸,幾乎想回步幫這母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踅轉了身,大步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