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11 憫畸零英雄誅獄霸 矜令名學士誨老相(第5/6頁)



  和珅還是頭一次見位分這樣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樣個體態尊貴、榮華莊敬法。偷眼瞟去,卻見弘晝剃得齊明發亮的頭,一條辮子在脖子上盤了兩個圈兒,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蓋,卻穿著天青寧綢褲子,褲腳挽起老高,赤腳片子洗得白凈,蹬著露頭草履,走起路來踢踏踢踏直響。再細看,兩個大拇腳趾上還各套著個大鐵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頭偷笑。弘晝卻一眼瞧見了,手裏扇著草帽子,笑罵道:“日你媽的,要笑還不敢放聲兒!”張廷玉已龍龍鐘鐘跪下請安,說道:“罪臣張廷玉問王爺安好!”

  “好,好!”弘晝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張廷玉,“沒有免你的職嘛!皇上還是一口一個‘衡臣’嘛——阿桂也起來吧。紀曉嵐,你笑甚麽?你欠我的字寫了沒有?”

  紀昀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我是笑王爺這身行頭,漁樵耕讀四不像。跟您的這幾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監也不是家人——這是葵官,這位是寶官兒,這是茄官……是家戲班子裏頭的丫頭們女扮男裝了。還有,您腳上戴兩個板指,是作麽事用的?”“請,請,外頭熱,咱們裏頭說話。”弘晝呵呵笑著,一邊進屋,一邊不停口說話:“我來串門子,又不傳旨,這熱天兒裝王爺幌子做麽的?這些小丫頭,她們在我園子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壞了,鬧著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說你們打扮起來!你瞧,還真行!長隨沒這個韻味兒,太監沒這嗓門兒,鶯啼燕呢跟我說話,多提精神呐!腳上戴板指,是大醫說的方子,這些天心火旺,說得用線縛了大腳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頭說,一頭落座,張家仆人早端過一杯茶來,弘晝只喝了一口,皺眉說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葉也陳了——人呐,不就那回事,適意為貴——對哦,張相?”他突然問張廷玉道。

  他這一陣說笑攪和,本來鄭重見悶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盡。張廷玉的心緒也輕松了許多,嘆了一口氣,自失地一笑說道:“王爺真會開玩笑。我如今這地步,誰拉玉泉水給我?還論什麽新茶陳茶?方才還和二位說話,官,我是決計要辭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問漁樵耕讀。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頓了頓,又道:“河南原來那個總督王士俊,你們知道不?在位時起居八座、堂呼階諾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錢度去貴州,繞道兒訪他,現在真成了個老樵夫,七十歲的人了,腰裏插著斧頭,肩上扛著扁擔,滿臉黧黑、滿手老繭。問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記不得了……養移體,居易氣,情勢變了,人不變也不成,過幾年你們到桐城,我不定是個漁夫呢!”說罷莞爾而笑。

  “你哪裏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閑得發慌,想有個玩伴兒呢!”弘晝聽得認真,聽完又是一臉癟笑,“是非都從心頭起,這還是早年你教給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適意,先得適了皇上的意不是?——別老是那麽沮喪懊惱一臉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漁我樵,大廊廟、西山、西海子、圓明園……咱們逛去,趁著能走動,不定去檀柘寺住幾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爺,你還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愜意,多好玩呐——《易經》裏頭說‘吉兇侮吝皆生乎動’,不是你常講的?——咱們不‘動’,哪來的全都是福氣!”說罷哈哈大笑,又吩咐跟來的侍女,“花官,叫這裏管事的太監進來!”那花官嚶嚀答應一聲去了。

  弘晝外表放浪形骸,內裏伶俐精明,張廷玉了如指掌。紀昀和阿桂卻是頭一次領教,心中卻暗自嗟訝。阿桂瞟一眼跟著花官進來的太監,笑道:“人都說您是瀟灑王爺,果然灑脫超俗!”

  “當了軍機大臣還要拍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諛!”弘晝笑容不改,又轉臉問紀昀:“我托你給我尋一套全本《紅樓夢》,你弄來沒有?你管著收集天下圖書的事,連這點子事都辦不來?”張廷玉在旁說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聽說傅六爺和恰親王府有全本。王爺要看還不容易?”弘晝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紀,你給我弄來。”

  紀昀卻是一聽《紅樓夢》心裏就犯膩味。但弘晝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三次,焉知背後沒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覺,因試探著說道:“《紅樓夢》非經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卻從沒讀過,不過和《聊齋》一樣,供人玩笑破悶的才子之筆罷了,沒有一句警世教時的正經話。王爺既要看,學生留心訪查就是,市面上並沒有全套的,聽說曹雪芹的遺孀還在北京,我試著查一查。”弘晝點點頭,卻問那進來的太監:“你是這裏的頭?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