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長河 08 媚新貴魍魎現醜態 慊吏情明君空憤懣(第2/6頁)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裏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裏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的?頓時一片吵叫嚷嚷聲。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成麽?”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佬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饑的事麽?”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鑒賞鑒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哄哄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鐘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嶽浚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裏我倆一處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裏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老衡大人麽?”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麽!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作東,在哪裏接風,就在這裏擠著,拿奉迎話充饑麽?”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作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裏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熄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鬥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拷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霧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插天雕甕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精神:

  癡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

  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裏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裏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裏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只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裏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麽有錢,還出來作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體面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