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5 三車淩感恩皈朝廷 小奴隸行孝感天恩(第4/6頁)



  此時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氣寒,蕭瑟金風撲懷。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草樹塗了一層水銀。藥圃裏種的沙參、桔梗、山丹、百合等等,還有柏林邊一層層黃燦燦的野菊,放著清冽的香氣,在涼得浸入脾骨的夜風中飄蕩。從熱河吹過來的霰霧,裊裊如縷,濕氣在草上凝成露水,將乾隆的鹿皮靴都潤得軟如涼綿。這樣的夜晚獨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著訥親,現在成都調動整訓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難以進兵了。阿壩草地秋天的蚊蟲和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軍餉,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軍前?“尹繼善能辦事,不會有失漏!”乾隆幾乎脫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斂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陜西布政使上官清離任調湖廣、上萬百姓到驛道上鏟他的馬蹄印跡,已成了轟動天下的新聞。拿問到部,連劉統勛也查不出他的貪汙實跡——這個鬼是怎麽搗法?乾隆搜羅著自己知道的官場魍魎慣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證據不能殺人,只好叫他奪職回鄉永不敘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員,已經殺掉兩個,又冒出個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乾隆越來越吃不準了。官不清民必亂,官逼則民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還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東親眼目睹饑民騷動的情形,當時在場還不怕,後來竟是愈想愈覺恐怖,幾次被噩夢驚醒。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易瑛。那麽年輕標致的女郎,為什麽自己會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為什麽放她逃出山東?他又想到在城門外驛道口,和易瑛默默對望的那一刹那:“真是無聲勝有聲,朕和她有什麽情愫呢?當時一聲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時,也必記得朕……”接著,腦海裏又冒出個棠兒,又想到被皇後逐出暢春園的嫣紅姐妹,現在不知怎樣……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隨丈夫到了瓜州渡,這也是自己於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細,前頭是水窪!”

  索倫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驚,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果見前面是一帶彎彎的水窪。看樣子是從熱河溫泉那邊引過來造的池子,蔚蔚蘊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彌漫在池面上,幾叢蘆葦在清冷的月色下來回晃動。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想事情走神兒了。從這裏跌下去,索倫,明兒你就不得了。這是個池子了,倒滿有點詩意的,遂吟哦道:

  風移蒹蔚影,水湧清波漣。

  月華映紫霧,疑是瑤池煙。

  索倫忙笑道:“主子這詩念得真好聽!真好聽!奴才聽了真高興!”他是老侍衛索倫拉希的兒子,一向在烏裏亞蘇台當差。打仗從來不避矢石,奉承人卻是門外漢。乾隆聽了,心裏暗笑,說道:“既是好,明兒你背給紀昀聽,別說是朕吟的,聽他怎麽說。”還要往下說,忽然聽見遠處一片人聲嘈嚷,像是太監們在亂叫,炸了夜似的,還伴著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趕什麽。

  “有刺客!”

  索倫全身一震,也不及細思,一把拽住乾隆繞到水窪東側草坪上開闊處。後邊的侍衛們忽地擁上來,將乾隆團團護住。索倫指著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裏邊,拿!”幾個侍衛答應一聲,餓虎般撲了進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驚,見周圍沒甚異樣,不禁笑道:“失驚打怪的,這叫做什麽?這裏頭還會有了刺一一”沒說完,他便打住了,因為侍衛喀巴兒在灌林中大叫一聲,“在這裏!擒住了——呸!這小兔崽子還敢咬人?”說著又驚叫一聲:“你他媽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個人還料理不開,又擁上去三四個,在灌木叢中廝打了一陣,才把那賊降住了。四馬攢蹄地拖出來摜到乾隆面前。喀巴兒揩著汗道:“主子,這小龜孫滑溜得緊。我們四個,還差點叫他鉆草叢兒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細審量,這才看清是個小蒙古,年紀只在十五六間,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爛流丟的臟汙不堪,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發粘得像氈套,亂蓬蓬的沾滿了泥汙、草節兒。乾隆見他瞪著眼看自己,便用蒙語問道:“你是蒙古人?哪個旗的?”

  “叫什麽名字,能說說嗎?”

  “你懷裏鼓鼓囊囊,抱的是什麽?”

  乾隆臉一沉,命道:“搜他!”

  “紮!”

  喀巴兒一聲答應,上前“嗤”地撕開他的蒙古袍,從他懷裏拽了出一個明黃包袱,就地攤開。乾隆張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幹、祚肉、羊脯子、鹿筋……還有一堆揉得稀碎的點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這些東西幹什麽?‘餓了麽?到街上討飯也不丟人,幹這一行,多吃虧呀?”那小蒙古仍是一聲不吭。喀巴兒不禁失望,說道:“啥,是他媽的啞巴!”小蒙古卻不懂,只躺在地下看著月亮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