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13 小雜佐揮扇撞木鐘 大制台籌劃運錢糧(第4/6頁)



  錢度一眼瞭見尹繼善和高恒站在簽押房前說話,忙趨步過來,打躬作揖行禮,笑道:“昨晚幾個朋友在驛館吃酒到四更天,這陣子還頭疼欲裂呢!我來有一陣了,聽說他們幾個在,你們必定商量軍務,沒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樹下頭沿湖看景致等著——高爺你們說我什麽來著?”尹繼善笑道:“說你拿了和親王世子的事呢!”錢度拍掌打膝笑著嘆道:“其實他要靈醒一點,在一點紅那裏當場認了自己身份,打發幾兩銀子,會有個屁的事情!偏偏說是選官,又說皇商,驢唇不對馬嘴,就被擰到了九門提督衙門——說是我擰的,那可真擡愛了,九門提督衙門的閻王是延清大司寇,我雖不是牛頭馬面,頂多是個判官罷咧!”尹繼善指著錢度笑謂高恒:“現在升為雲南銅政司掌印官了,這差使你別小看,比你的鹽政肥得多,權也大,有就地正法權,地方不得幹預!你贖那個巧媚兒不是沒錢麽?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錢度笑道:“我就是個鄧通石崇,也只是給皇上看庫的奴才,錢雖多,一分也沒我的。我來見中丞沒有要緊事,向南京鑄錢局要幾個澆鑄工,還要幾個畫圖指揮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開銅礦鑄錢的門道兒,身邊沒有懂行的,下頭那幫子滑賊賣了我,說不定還要我笑著掏腰包呢!”高恒道:“你要人那還不容易?山海關鹽道上我有幾個盤帳老手,現在跟著我,你要用就帶了去!”錢度口中嬉笑,心裏打著主意,說道:“我要懂冶鑄的行家,不的叫那裏的人懵了我去。算帳的人我帶的有,我自己也能來兩下。”笑著、看著尹繼善等他回話。尹繼善笑道:“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鑄大匠履歷開出來,名單送給你,由你自己選,不過各樣人才不能超過三個。還有一條,我江南庫裏三十萬貫銅制錢繩都朽了,已經上了銅綠。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庫裏的錢換成新的,舊的由你給誰,趕緊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樣,我有本事治你!”說罷一舉手便踅了回去。

  高恒在錢度跟前碰了個軟釘子,見尹繼善已經回去,一轉臉見肖路還站在儀門外等著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驛館,把文書整理一下,該繳的繳到總督衙門文書房,該燒的燒了它,帶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磯碼頭。今晚我們就住在燕子磯,天破明咱們就走路!”說罷轉身便走。錢度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搖著他肩頭笑道:“高爺您是生我的氣了!聽我譬講嘛——”高恒哂笑一聲,擡腳便走,口中道:“我沒生氣,你也不用譬講。大約你是想,我給我手下人謀發財門路才找你?你聽說沒聽說,‘一木二鹽’?一個山海關道,管著東北木材內運,管著幾十個鹽場,想發財用得著尋你?實話說吧,我沒那個發財心,我下頭的人也一樣!想著雲南銅礦上萬的工人,一個銅政司新建衙門,比著道台大些兒,比著巡撫小點兒,用人的時候,送你那裏,幾年後能給他們保個官兒出來,你就疑到這上頭,我竟枉操了這片好心!”

  “我是師爺出身,懂得這裏頭的情弊。”錢度一身輕松,滿臉誠摯的笑容,和高恒並肩出總督衙門,口中娓娓說道:“銅礦是做煞子的?賣水的看大河——都是錢呐!一接這旨,我家的門檻兒都被踢破了,都是薦人的,從王爺到部裏朋友圍住我那四合院。我一聽‘薦’字頭就漲得有大!”他打了個寒噤,“高爺,你說做人怎麽就這麽難!我這個官在底下看,是個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滿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麥地裏的兔子,一轟就是一大群……”說到這裏,高恒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曉得你難了還不成?”錢度搖搖頭,仿佛口中含著個苦橄欖,笑道:“爺既然體諒了,這事該辦還得辦,跟我過來在書房招呼文墨的事兒,兩年下來,我準能保他們落個功名!”

  “好,爽快!”錢度老於世故,一縱一緊輕巧地來回一揉搓,打發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點子不快早已丟向爪哇國去,一拍錢度肩頭,笑道;“我明兒出遠差,咱們一道兒到風彩樓去疏散疏散!”

  當下二人各回官轎,在轎裏換了便衣。高恒穿著月白洋布袍,洗得潔凈如水;腰間勒一條絳紅帶子,腳蹬黑沖呢千層底圓口布鞋;白凈瓜子臉,配著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顯得格外瀟灑飄逸。錢度卻另是一種作派:醬色湖綢夾袍上套著一件黑緞面巴圖魯背心,都是簇新沒下過水的。腳下穿一雙又厚又結實的“踢死牛”雙梁納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間灰白的臥龍袋旁吊著個繡花滾邊的檳榔荷包兒;發辮倒也齊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臉;加上頭沒剃,黑茸茸的前額短發有半寸氏,還略略謝頂。他本來就老相,這麽一“打扮”,越發顯得窩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脫兒仍舊是個師爺!銅政司在外開府建衙,比藩台有錢,比臬台有權,好歹也得端起點官體來呀!怎麽一味這個打扮?”錢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貴戚,我仍舊是個師爺,再說我生就的醜,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愛俏,老鴇愛鈔,你可要吃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