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華初露 43 劉統勛解疑訪李衛 墨君子論盜會學政(第3/4頁)



  客棧的人是接待慣了京官的,起初只當是哪個部的司官,聽見這話,才知道是欽差大臣,頓時亂成一鍋粥,送茶的,倒水的,牽馬飲騾的一陣瞎張羅。又恭請“孫大人”到上房安息。幾個人剛燙完腳,晚飯已擺了上來。一丟下碗筷,滾熱的毛巾便又遞了上來。師爺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一個個被侍候得渾身舒但。他們乏透了,飯後略寒暄幾句便各自回房進入夢鄉了。孫嘉淦有一宗兒毛病,愈是乏累愈是難以安枕,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秋蟲唧卿聲,勾起了離人心緒。左右是睡不著,孫嘉淦推枕而起,在床邊吃了兩口涼茶,忽然起了詩興。遂沉吟詠哦道:

  僧煞碧樹墻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來,都被風華愁壞……

  思索著還要吟時,卻聽屋上有人續詠道:

  離愁在抱,江草萋萋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懷……

  “誰?!”孫嘉淦大吃一驚,順手掀起扣在燈上的罩子,四面張望時,卻不見人。詫異間聽到梁上一聲微響,一個黑衣人倏然間已站在孫嘉塗面前!孫嘉淦刹那間便鎮靜下來,仔細打量那人時,只見他身材中等,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濃黑的雙眉凝成兩團,象是誰在眼睛上方點了兩個蝌蚪,只盯著孫嘉淦笑,卻不似有什麽惡意。孫嘉塗冷冷說道:“我是山西書生孫嘉淦,官做得不小,卻窮得要命,我一生辦案不少,或是哪個仇家請你來的?請取了我的首級去。”

  “實不相瞞,”那人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甩到腦後,笑道:“我是山西白陽教裏的護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飄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恒破寨,我幸免於難。流落江湖,衣食無著,只好當了這個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點東西換酒喝,聽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癢,也狂吟幾句。驚了你,實在對不住。”說著便要走。孫嘉淦卻一把扯住了,說道:“你的詞我聽了,不是凡品格調。既來之則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詩箋,就便兒請教。”說著便翻馬搭子,從裏頭取出個冊子遞給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稱你膽大如鬥,果真如此,真豪爽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燈下仔細翻閱。許久,才把詩集還給孫嘉淦,說道:“你這些詩有盛唐風格,就《春與律》‘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落了晚唐卑調。”又指著《題長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這一句輕桃。就如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不能說不尖刻清新,但為詩人,卻失了忠厚之道。”

  孫嘉淦噗哧一笑,說道,“墨君子先匪而後賊,在這裏和孫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論詩,已見一斑。有佳作沒有,請賜教一首成麽?”墨君子嘆道:“賊匪和官家僅一墻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賊這一說,譬如您孫錫公,當年夜走三百裏殺人,你循的是王法,還是天理?你以為你說的賊是剿得盡的麽?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但只教楚存三戶,亡秦必楚。你也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自巢覆卵破,舊作早已一火焚盡,你既索詩,不得已口占一絕為今夕幸會助興。”遂拍手而歌:

  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卻防明珠丟錦囊!

  孫嘉淦心中異常驚訝,摸了摸袖中,只有五兩許一塊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嘆道:“有此等人才墮入泥塵,是我們台閣臣子的過錯。你身無功名,我也不能許你功名。憑你才學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於青雲之上。這一點點……我說過我是個窮官,實在無補於你。拿去暫作糊口之資,不要自甘墮落了。”

  “前頭於成龍大人曾提到我的一個前輩。”墨君子坦然揣了銀子,“也曾有過象你這番勸化。前輩說,‘道不行乘搓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銀子我受了,您的這些個金石良言還是教訓自己子侄去吧。”

  孫嘉淦頓時默然,墨君子也不說話。二人年紀相殊,性格各異,卻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敵。孫嘉塗許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賢,倡的是聖化之道,你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潔之志,為什麽要一味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風一吹已百年,‘數’是造化定的,我也難說是對是錯。但有一口氣,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說到‘天理’,飄高他們為詭為異,不成氣候,我已決意創立天理教於世。三十年後顛覆這個‘大清’。也許你見得到的。”他說話聲音很淡,孫嘉淦心裏發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