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 想當初何不自收斂 至如今後悔已遲了(第3/4頁)



  “留下”,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北臨富春江,南依龍門山,河湖港汊,四處縱橫。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早已無法容身了。但是今日這芳草萎萎、苔蘚斑駁的門房裏,卻住下了“老軍”年羹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裏來,又是什麽樣的人。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開關城門,偶而也見他打打太極拳。有時他閑著沒事,便拔那城頭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鏟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鏟啊,鏟啊……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只是在夜幕降臨時,才從省城那裏,跑來一匹快馬,給他送來一些邸報。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在邸報的背面,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他在等著朝廷對他的最後裁決,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昏夜裏,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墻,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小鎮的名字那樣,也被人們“留下”。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永遠再不出頭露面,他也心甘情願。但是,李衛遲遲沒有來,朝廷上發來的聖訓,卻是越來越嚴厲了。

  五月底,上諭裏說:“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還好,這只是皇上的自責。

  七月裏,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任用匪類,排斥異己,虛冒軍功等等罪行。他想,這已經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而是在他認罪折子後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話語,讓他看了心驚膽顫:“爾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圖裏琛去廣州擒拿你的哥子,隨後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堯受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討伐。凡是曾與年羹堯有過一面之交,一事來往的人,無不紛紛倒戈,落井下石。上書房遵旨把這些奏章全都匯集起來,摘要節錄,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大張。大理寺和六部會同審議,定下了五條大逆罪、九條欺罔罪、十三條狂悖罪和六條專擅罪,另外還有貪婪侵蝕罪十八條十五款……總共是九十二大罪。處分的辦法也已擬定,“請旨:將年羹堯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沒有發話,他在等待,等年羹堯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殺”,或者“以死向天下謝罪”。但讓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堯不但不想自盡,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來越強了。九月十七,面對著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禿筆,寫下了《臨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開恩,憐臣已經悔過,求主子饒了臣吧。臣年紀還不老,還能慢慢地為主子效力……”

  寫完,年羹堯“哢”地撅斷了那支已經不能再用的筆,聽天由命地在窩鋪上躺了下來。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飄走了,飄到桑成鼎那裏去了……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過來的年羹堯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趕到養心殿見駕。他來時,雍正正在和馬齊說話。見到張廷玉進來,皇上笑著說:“好好好,廷玉,你快來幫朕勸勸馬齊,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了。”

  張廷玉也笑著說:“皇上,臣早就知道這件事了。馬老相國已經和我談過,說他心意已決,臣怎能勸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讓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嘆息一聲說:“唉,朕怎麽能強人所難呢?外面的人都說朕刻薄,究竟是怎麽回事,你們比誰都清楚。就說馬齊吧,先皇曾經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來,委以重任,賜以高位。為的是你沒有私心,做官清廉,也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這個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賢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離朕而去呢?”

  馬齊聽皇上這樣說,也不由得心中難受。他站起身來,向皇上深深一躬說:“皇上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臣就說句心裏話,臣也是戀恩難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這個位子上,就要辦好這個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辦不了這些事情,豈不負了皇上的重托?該騰出位子來,讓年輕的人上去了。”

  張廷玉說:“皇上,臣以為馬齊可以退下來,但卻不能讓他還鄉。主上有事情時,也可就近咨詢,豈不方便。”

  雍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卻拿起了年羹堯的乞命折子來看。馬齊問:“萬歲,還是年某的折子嗎?他的事全國上上下下,已經議論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論,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唉,他不肯自盡,讓朕有什麽法子?”雍正長嘆一聲又說:“朕下不了這個辣手啊!他與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時,見她只剩下一口氣了。朕看著心疼,卻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朕雖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豈能沒有呢?她們家跟著朕已有幾十年了,朕怎麽……”他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