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的北方——所謂近世,說起來最近也距今有四五十年了——每臨喪事,老一輩人,特別是經辦喪事的“杠房”(相當於現在的殯儀館吧)中的老夥計說起喪葬的規矩,總免不了提到“詐屍”,其意乃在防患於未然,但我們小孩子卻是當作鬼故事來聽。大致是說人死未斂,停屍於靈床(對於平常人家也就是兩塊鋪板或一個門扇),有時會因為某種原因蹶然而起,且能逐人而走。於是而要有某些禁忌,這就涉及到詐屍的起因,一說是因為雷震,雷電傳過了屍體,一說為貓狗之屬所感,細致些就是如果狗臥於屍下而正值貓過屍上,於是引起陰陽二氣交流於屍。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可惜已經記不起了。總之,就是“鬼神為二氣之良能”之說的發揮,結果導致屍體發生變異,突然動作,乃至坐起,躍下,甚至追起人來。屍走時人不必驚慌,因為屍首是僵硬的,那腿也只能像義和團眼裏的洋鬼子一樣,追人時只能僵直著向前跳,不會拐彎,所以你遇到此變只要拐個彎,它就失去了目標;或者你也可以躲到桌子之類家具的後面,它便卡在另一邊,只能原地跳動。但這樣和僵屍捉迷藏或隔著桌子對峙,總是不大愜意,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它“做”了。如果你膽氣夠豪,可以用一根棍子,最靈的則是笤帚把它絆倒,絆倒它就再也不能起身,於是便僵於地下,事情就平息了。[1]老人們向我們傳授這些鬼故事的時候,也是人世經驗之一,讓我們注意在守靈時不能讓貓狗之類進入靈堂,萬一不慎,出現了詐屍,也有應付之策。但這也如同“屠龍術”,千載難遇一次施展的機會,萬一遇上,又不知靈驗與否。義和團的大師兄扶清滅洋時,曾把此術傳授給團民,用來對付八國聯軍,豈料不能拐彎兒的只是洋槍的子彈,洋鬼子卻是會轉身的。

《聊齋志異·屍變》插圖

民間所傳,所詐之屍多無意識,而鬼故事中則或成為厲鬼。其中最可怖者自屬《聊齋志異》的那則《屍變》了。但此則似不是蒲翁首創,也是來自民間的故事,因為類似情節的故事在其他筆記中還有不少,如明人談遷《談氏筆乘·幽冥》“屍蹶”條:“洛川縣某死,戚屬夜侍,各假寐。屍忽蹶起,遍吸諸人口。其一驚走掩戶,屍追出,格於戶,相抵。詰旦人集,噀以犬血,屍始仆。不浹月,受吸者相繼沒。”即可能是蒲翁之所本,雖然變吸人陽氣為吹以陰氣,但以陰克陽的道理是一樣的。而晚於蒲翁的慵訥居士《咫聞錄》卷五“歐陽賈”一條又再炒冷飯,只是不僅吹氣致人於死,而且伏嚙其首,次吸其腦,這就把唐人筆記故事中的“羅刹魅”情節摻和了進來;又最末僵屍追人一節亦有不同,《聊齋志異》中的聞雞鳴後抱木而僵,被改作遇上一個白須翁,用手一指僵屍,僵屍就掉頭回奔,憑空來了個救命神仙,不但不如《聊齋志異》所述驚心動魄,而且神仙與僵屍鬥法也讓人覺得可笑。

很明顯,編造這一故事的心理緣由是人對屍體本身的恐懼。一具屍體橫在路上,不管他是聶政還是竇娥,都會讓一般人產生恐懼感,特別是在夜間無人之時。但屍變也並不全是空穴來風的胡柴,人死之後,停屍於床,由於肌肉或神經方面發生痙攣,嚴重時出現“啟手啟足”之類小動作的事也是有的。

我曾問過一位在“杠房”幹了幾十年的老人,他究竟遇到過詐屍沒有。他說沒有,但是有一次,他與某死者的親屬正在守靈,死者的一只手突然抽搐了一下,於是那些親屬立刻悚然,做出隨時狂奔的樣子。他趕緊小聲說:你們可別跑,誰跑得快他就追誰;心裏卻想,我這老胳膊老腿可跑不過你們。類似的現象古書上也有記載,較近的見於清人宋犖的《筠廊偶筆》卷下,雲:“賈靜子先生……仰臥而逝,眾人入哭,見先生手微動者三,若相謝雲。”這還有些離奇,或者讓人感到賈先生不過是成了植物人,更切實些的則是北宋英宗皇帝的“屍變”。北宋人強至寫的《韓忠獻公遺事》曾記載了這件事:

英宗初晏駕,急召上(宋神宗,當時為太子)。未至,英宗復手動。曾公(曾公亮)愕然,亟告公(即韓琦),欲止召太子。公拒之曰:“先帝復生,乃一太上皇。”愈促召上。

強至曾入韓琦幕府,茲事體大,是不敢胡編的,所以此事為清初徐乾學收入《資治通鑒後編》。看來所謂詐屍也不過就是這麽回事,說句對不起老饕的話,就和“糖醋活魚”差不多,動腮擺尾而已,興風作浪是不可能的。這樣相比擬,對作怪的屍體也沒有什麽不恭,但卻不能讓萬歲爺們知道。帝王級人物要是對“做實驗”有了興趣,那真是可怕之極,有斫涉人之脛以研究骨髓的,有剖孕婦之腹以研究胚胎的,如果這位萬歲爺正品味著糖醋活魚的掙紮,從而聯想到活人也未嘗不可糖醋,那可就糟糕了。其糟糕不僅在於被實驗者的痛苦與死亡,更在於實驗成功,他就可以在“萬歲”之後再從棺材中跳出來。韓魏公說得輕巧:就是活過來,也只能讓他做“太上皇”。僅憑這句話他就該滅九族!若是大行皇帝真從棺材裏跳出來,你讓他只做充樣子的太上皇,他肯嗎?所以結果只能是,如果不想讓這僵屍復辟,那就把它一笤帚打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