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酆都遺存當然就是“豐都鬼城”了。我第一次知道三峽中有座“鬼城”,是讀初中時從電台廣播中聽說的,自此心向往之。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第一次路經豐都,我一直有個誤解,以為“鬼城”就是豐都縣的縣城。船靠岸時天已入夜,豐都沉埋在夜霧中,昏昏黃黃的燈火稀稀拉拉,江風挾著濕氣襲人,寒意卻從心底冒起。我從甲板上望著那什麽也看不見的城區,想象著鬼故事中寫的陰風慘慘、鬼影幢幢的一座城池。現在回想起來,自是十分可笑了。

後來讀了一些有關的筆記,才知道“鬼城”其實並不在豐都城內,而是在城外二三裏的“名山”(即平都山,或稱盤龍山)上。豐都的百姓過著與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但也間或有些怪異的傳聞,如明人祝允明《語怪》中說到的“走無常”的事:

或人行道路間,或負擔任物,忽擲跳數四,便仆於地,冥然如死。途人家屬,但聚觀以伺之,或六時,或竟日,甚或越宿,必自蘇,不復驚異救治也。比其蘇,扣之,則多以勾攝,蓋冥府追逮繁冗時,鬼吏不足,則取諸人間,令攝鬼卒,承牒行事,事訖即還。或有搬運負載之役,亦然,皆名“走無常”,無時無之。

這是作者聽一位酆都籍同事親口所說,即使不是那位同事的捏造,這種在大街上抽羊角風的事還是近於作秀。莫非酆都縣早在明朝時就已經注意到“鬼城”這一品牌的商業價值了?

酆都鬼城的品牌當然不能只靠作秀,但把好端端的一個山城硬說成是冥府,不但難於為人接受,那後果也會相當不妙。所以平都山的冥府是在地下,與人寰相隔,卻又相通,那就是《聊齋志異》“酆都禦史”一篇中所提到的“深不可測”的山洞了。洞中相傳為閻羅衙署,但卻從來沒有見過什麽牛頭馬面之類鉆出來公幹。於是證據只能由陽世方面出具,即洞中陰司的一切獄具,都要由人間的酆都縣供應,“桎梏朽敗,輒擲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經宿失所在。”這洞很有名,據俞曲園說就是平都山的五雲洞,本來是仙跡的。道光時人慵訥居士的《咫聞錄》也記載了陰司刑具一事,而更為詳細,雲“康熙間有何舉人選授酆都縣知縣,到任,見‘須知冊’內開載平都山洞每年官備夾棍、桚子、手拷、腳鐐、木枷竹板各刑具,於冬至前舁置洞內,冥府自能搬去”。

《聊齋志異·酆都禦史》中的酆都入口。

但在袁枚《子不語》卷一“酆都知縣”中卻說是一口井了,“四川酆都縣,俗傳人鬼交界處。縣中有井,每歲焚紙錢帛鏹投之,約費三千金,名‘納陰司錢糧’。人或吝惜,必生瘟疫。”這舉動能擴大豐都的知名度,也算是當地的一個“形象工程”吧。三千兩銀子由老百姓分攤,買成紙錢足可堆成一座山,既然是山,大些小些是看不出來的,所以這交易中自然要做手腳,那油水是官紳都有份兒的。可是《咫聞錄》又說了另一口枯井,位於平都山閻羅廟前,“深黑數十丈,行人至此,僧以竹纜燃火燭之,杳不可測,相傳能通冥界”。這口井大約是和尚為寺廟開的“自留地”,下井遊覽的價值絕對沒有,只是吸引遊人向井口張望一下,再到佛堂隨喜隨喜,總能留些香火錢的。

洞和井都有相應的故事配套,但也大同小異,說是一個不信邪的官員或紳士下到洞中,見到了閻羅王,再出洞就信邪了。這類故事經過蒲留仙和袁子才的妙筆傳播開,那社會效應就非比尋常了,假如在下到豐都遊覽,就肯定要打聽一下蒲、袁二位寫過的洞和井。現在常見某地當局要擴大知名度,便恭請某大文人駕臨,抒懷古之幽思,煽莫名之騷情,千金買賦,指望把長門升格為金屋,大約也是受此啟發吧。

地下的冥府只有文曲星下凡的那類官員和紳士才有資格參觀,我們凡庸之輩要是進去,那結局只能是一句“不可問矣”,連“橫著出來”的希望都很渺茫。所以我們只能看地面上的“鬼城”。我一直感興趣的是,那裏除了在別處東嶽廟也能見到的閻羅殿、羅酆獄中的全班人馬之外,還有鬼門關、奈河橋、血河池、望鄉台等獨有的地面景觀。可是等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我再一次有機會拜訪鬼城的時候,卻還是沒有買中途可以下船的船票。那理由有些牽強,因為我參觀過一個仿造的“榮國府”,它一下子把《紅樓夢》中鐘鳴鼎食的貴族氣派下放到土老財的水平,讓我很長時間內都難把賈太君從那進高深都不足一丈的青磚瓦房中請出來。所以一想到鬼城的“奈河橋”本是明初時蜀獻王朱椿在寥陽殿前修建的連拱三石橋,而橋下水池也就順便指稱為“血河池”的時候,終於決定放棄參觀,怕它會破壞我想象中冥府的那種陰慘酷烈的“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