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鬼大,故鬼小

這話見於《春秋左氏傳》文公二年,原文是:

秋八月丁卯,大事於大廟,躋僖公,逆祀也。於是夏父弗忌為宗伯,尊僖公,且明見曰:“吾見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後小,順也。躋聖賢,明也。明、順,禮也。”

夏父弗忌為魯國的宗伯,所主為國君宗族的祭祀,他說的“大”和“小”是指死者的年齡還是輩分,歷來就各有主張,但我覺得應該還涉及到鬼的形體大小。宗族祠廟所祀先祖的數目不能無盡無休,除了始祖之外,其他列祖列宗就要隨著時間而被淘汰。具體地說,就是宗子五服之外的祖先神主須從宗廟中請出去。在祭禮中這是遠祖疏於近祖(當然始祖除外),如果從鬼魂的角度來看,就是故鬼疏於新鬼。古老的祖先一代一代被請出了宗廟,雖然仍然享受子孫的祭祀,但地位是一代不如一代。子孫在心理上的不安就有可能用幽冥文化的“說法”來撫平,所謂“新鬼大,故鬼小”,並不是夏父弗忌自己的創見,而是當時人的一種幽冥文化意識,這句話就可能含有鬼魂隨著歲月不斷變小,以至消失的意思。

歐陽修大約是第一個在文字上把“新鬼大故鬼小”一句超出宗法祭禮,而從鬼神角度來看待的人。據《東軒筆錄》卷十二,歐陽修十七歲時參加州試,論《左氏傳》之“誣”(即無稽之談。一說應是“巫”字之誤),有“石言於宋,神降於莘。外蛇鬥而內蛇傷,新鬼大而故鬼小”之句,時稱為“奇警”。“石言於宋”諸事都是“子不語”的“怪力亂神”,而歐陽修把“新鬼大故鬼小”也列於其中,明顯把這“鬼”當成鬼魂來對待了。

《閱微草堂筆記》卷二有一則說得最為明晰:

余謂鬼,人之余氣也。氣以漸而消,故《左傳》稱“新鬼大,故鬼小”。世有見鬼者,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消已盡也。

這話說得好,現在談鬼,即使裏面的鬼身份不明,但也或是西裝革履,或是短衣便服運動衫,少見有長袍馬褂、峨冠博帶的(就是偶爾夢見,也是舞台或電視劇中的西貝貨),更不用說幾片樹葉遮體的“羲皇上鬼”了。老年間的那些鬼不僅由大變小,而且“以漸而消”,沒有了。由此而聯想到今天的閻羅王,大約也是西裝領帶腆著啤酒肚坐在老板台後的皮轉椅上,身後是一排精裝燙金的《六法全書》,而牛頭馬面如果不戴上大沿帽也就很不般配了吧。

又袁枚《子不語》卷二十“冤魂索命”一則中有雲:

乾隆戊寅,蕭松浦與沈毅庵同客番禺幕中,分辦刑名。……毅庵居處,與蕭僅隔一板壁。夜間披閱案牘,聞毅庵齋中若嘶嘶有聲甚微。起而瞰之,見毅庵俯首案上,筆不停書,其旁立有三四鬼,手捧其頭,又見無數矮鬼環跪於地。

沈毅庵所審案卷是一大命案,其中二犯情節稍輕,在可死可不死之間。自捧其頭的鬼應是被害人的鬼魂,他們自然以全殺為甘心。而環跪的一群則是二犯的祖宗,他們跪在地上,顯然是乞求把囚犯從寬免死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祖宗鬼全是“矮鬼”。為什麽是矮鬼?因為“故鬼小”了。

“故鬼小”一說絕對不能看作是一種隨便說說的鬼事,它在民俗禮儀中有很深的含義。不用說別的,如果故鬼不是越來越小而終於消失,那麽冥界擠得無立足之地還是小事,生人的祭掃更是無法應酬,而且涉及到鬼魂寄形的廬室問題,那時的人間是不是還有生人的活動空間也很難說了。所以冥界的“故鬼小”就是人間的“老者死”。

可是事情又不那麽簡單。如果按照“新鬼大,故鬼小”的理論來指導鬼故事的創作,那麽這一文學題材可能要減色不少,因為在很多鬼故事中,鬼魂在冥界不但沒有變小以至消逝,而且根本就不會隨著歲月變老。劉宋劉義慶《幽明錄》記東晉安北將軍司馬恬夢鄧艾為一老翁,鄧被殺時年過七十,所以夢中老翁正是生時面貌。劉敬叔《異苑》卷六言陸機入洛,遇王弼鬼魂,仍是少年。這還都是百年之內的事。唐人張讀《宣室志》卷四言唐元和間進士陸喬見沈約之鬼,已相隔近四百年,仍是“衣冠甚偉,儀狀秀逸”;戴孚《廣異記》“劉門奴”條記唐高宗時見漢楚王戊之太子之鬼,已隔有七百年,“趙佐”條記唐玄宗時見秦始皇之鬼,相隔已近千年,這些鬼魂仍然保持著當年的相貌。

這些故事對“故鬼小”的規律全然不予理睬,但有一個必須為人所留意的的情節,即這些鬼都是“名鬼”,如同人間的名公名款名士名媛名記名嘴一流。清人歐陽兆熊在《水窗春囈》中曾記一事,雖也是主“故鬼小”之說,卻對此類名鬼開了個例外,湖南湘潭人張燦,自言能見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