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邊的吃飯問題

有些事細想起來就難免讓人悵然。本來是在一起生活的人,同俗同風是自然的了,可一旦溘然而到了“那一邊”,生死殊途,不但是見面不易,就連日常的生活習俗好像也發生了突變,一刹那間便如北胡南越了。

於是周作人先生在《說鬼》一文中就有了這樣一段話:

因為鬼確實是極有趣味也極有意義的東西。我們喜歡知道鬼的情狀與生活,從文獻從風俗上各方面去搜求,為的可以了解一點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換句話說就是為了鬼裏邊的人。……現在如只以中國為限,卻將鬼的生活詳細地寫出,雖然是極浩繁困難的工作,值得當博士學位的論文,但亦極有趣味與實益,蓋此等處反可以見中國民族的真心實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還要可信憑也。(見《苦竹雜記》)

這建議自然是極具眼光的,中國的民俗學中也確實少見這方面的論文,就是時下一些談“鬼文化”的書,也大都把目光盯在冥界十王、牛頭馬面以及整治靈魂的手段和機器上,至於碌碌的鬼魂生活,諸如吃穿住行之類,便被視為“二十四史”之外的瑣事,不值得為高明所留意了。這也難怪,用麻辣燙一級的刺激磨練出來的感官,麻木得連電影裏生嚼活人的場面都換不來汗毛一豎了,“死後的生活”這題目寫起來,怎麽能如知堂所期望的,讓人人都感到“極有趣味”呢。

而說起鬼魂的吃飯問題尤其難以有趣。人世間的奇風異俗不少,但四大部洲之中,圓顱方趾之輩,吃起飯來都是由嘴而入,難有創新,間有一二鼻飲之徒,即可詫為異事,載入仙傳。可是到了“那一邊”又怎樣呢,那裏本來就應該是怪異離奇之鄉,不與人世唱些反調好像就不配做鬼世,可是一說到吃飯,便也難於做出新的花樣。這方面的嘗試也不是沒有過,但好像並不成功。比如就曾有過斷脰而死的鬼魂吃飯要直接把食物倒進腔子中的設想。六朝時的劉敬叔《異苑》中曾有這麽一個故事:三國曹魏後期,政歸於司馬,曹氏宗親而素著人望的夏侯玄便被司馬師兄弟砍了腦袋。夏侯玄的家人為之設祭,便見夏侯玄的鬼魂來到靈座享用祭品了:“脫頭置其傍,悉取果食魚肉之屬以納頸中,畢,還自安其頭。”常言道:“三世為宦,方知穿衣吃飯。”這位夏侯淵的侄孫子,一向風流儒雅,對吃飯當然足夠講究了,不料死後卻落得這般吃相!這吃相太嚇人,也不合於衛生之道,而且把腦袋摘掉,頸子就成了一個洋鐵皮煙筒似的進料的大管子,這對人體解剖也太過於無知,所以後來便極少見別的小說再用這情節。

於是那食物只好仍由老路進入體內,至於咀嚼、消化以及排泄諸程序,也未見鬼故事有新的花樣提出,想必也一如舊貫。孔老夫子說:“祭神如神在。”揣摸那意思,除了說在祭祀時恭敬肅穆如對祖宗之外,我想也包括對那些老人家飲食方式的尊重,也就是不要把他們視如異類,而當成生人一樣侍候。但這一點往往被諸位孝子賢孫所忽略。即如“酹酒”,也就是請祖宗喝酒吧,就空有儀式而不合於實用了。那酹酒的姿勢,在如今的舞台或電視劇中還能看到大略,立於台階之上,面朝庭院,把右手的衣袖一撩,然後瀟灑地把酒杯中的酒一下一下地潑到地上。美則美矣,但這樣的酒誰能喝到嘴裏?不要說鮐背龍鐘的老爺爺,就是腿腳靈便的小夥子,你讓他試著半蹲於地,反仰其頭,大張其口,隨著那飄逸的酹酒姿勢移形換步,是不是有些難煞人也麽哥?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八中講了一個故事,唐時孫會宗宅中集內外親表開宴,行酒時於階上酹酒,算是人鬼同樂。有位目能見鬼的親戚來得晚了一步,走到大門時,只見一位全套袞冕的官員狼狽而出,嘴裏罵罵咧咧,頭面與袍子上卻是一片濕淋淋。原來這位貪杯的祖宗心急了一點兒,早早做好了姿勢,那酒卻是張別古式的“劈頭蓋臉灑下來”了。鬼故事證明,有人就是以為鬼魂的飲酒是要趴到地上去舔或嗅的。[1]

所以在吃飯問題上,冥界一切照常,人的靈魂自明而入幽,連第一次進西餐館用不慣刀叉的擔心都不必有的。世界變了,在吃法上卻毫無革舊布新的氣象,難免讓好獵奇的先生們失望。但也不必太灰心,冥世雖然沒有聳人聽聞的新式進食法,在吃飯問題上,卻還有與人世不大相同之處,那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雖然鬼魂們也挨餓,甚至經常挨餓,卻是永遠餓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