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無處收留:吳三桂

公元1642年,明崇禎十五年,吳三桂三十一歲。這是人一生中最挺拔亮麗的年華。就在這一年,他第一次面對了從未經歷的精神重壓。

這年四月,明朝和滿洲之間的最後一次關鍵性戰役——松錦之戰塵埃落定。明朝遼東經略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土崩瓦解,錦州陷落,洪承疇被俘。大明王朝苦心經營十余年的寧錦防線終於被撕破。寧遠,成了大明朝在山海關外的最後一座堡壘。

三十一歲的吳三桂繼洪承疇之後統率遼東兵馬,成了寧遠城的最高軍事長官,成了明帝國風頭最勁的將領,也第一次成了明清兩朝大角鬥中的焦點人物。崇禎皇帝和皇太極的目光分別從北京和盛京投過來,聚焦在他身上。來自東西兩邊的政治、軍事乃至社會關系的壓力和吸力揉撕著他。西面,是前途黯淡的祖國和家園。那裏正處在分崩離析前夜的緊張慌亂之中,幸虧山海關那高大厚實的城墻把饑民的呻吟和叛軍的呐喊聲嚴嚴地擋住,讓他享受片刻清靜。東面,三百五十年前,坦蕩而蠻荒的遼東平原上,尖聲嚎叫著的滿洲人潮水般一波比一波洶湧地湧來,沖刷得寧遠城搖搖欲墜。

越來越多的人投向滿洲,像洪水浸泡下不斷崩塌的堤石。其中包括吳三桂的三位舅舅,赫赫有名的祖氏三大將。這座寧遠城原本是他們把守。祖氏三兄弟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祖逖,那個志在恢復中原的東晉英雄。他們在遼東建立了自己的功業,並且相繼栽培和提拔了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以及吳三桂本人。不過,現在,他們不再提及自己那位著名的祖先,他們寫來親筆信,替滿洲人勸降。這些信件娓娓說明,饑荒和寇賊的侵蝕下,大明朝千瘡百孔,氣數已盡,識時務者為俊傑。隨信而來的,還有皇太極的敕書,那上面寫明,滿洲人許諾給吳三桂的官職遠比崇禎皇帝給的高。

可是,官職再高,畢竟是滿洲人的。“投降”這個詞,即使是在吳三桂腦海裏轉一下,也火辣辣地燙得他的神經不舒服。他吳三桂,怎麽能和叛變投降聯系在一起呢?

自視頗高的他無法接納這個肮臟的字眼。天朝和異族,從來是兩個相互消解的世界。從你的敵人那裏得到的越多,標志著你喪失的越多。滿洲人給他的地位再顯赫,也無法抵償投降付出的人格代價和名譽損失。如果那樣,他將日夜承受社會輿論造成的心靈重壓。

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漶漫而無序的世界截然不同,穿過三百五十年的時空,在關東這片土地上(那時候,這片土地上到處覆蓋著不修邊幅的森林和無邊無際的野草。人類只是在這野蠻豪放的土地的胸膛上,侵蝕出幾小塊難看的疤痕,作為城市和屯田。整個情景就像皮膚病初起時的症狀),放眼四望,所見到的世界卻是清晰、堅固、完整的。那是三百五十年前的先人們心中的世界。這個世界來有源去有跡,結構嚴謹,雄偉壯麗,一目了然。這個世界由儒家的倫理綱常所支撐,幾千年來不斷有智者為其修補加固,使其成為一處絕好的精神家園。每個人一出生就已被規定了生存的理由和目的,每個靈魂都可以在這個宏大堅固的庇護下安全而慵懶地憩息。這些靈魂都安土重遷,不到萬不得已,刀劍相逼,不會另尋他路。

在這個世界裏,你的生命並不屬於自己。“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你的生命是祖先的恩賜,它附屬於父母和家族。所以,一個人生存的目的,乃是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光大家族的基業,延續家族的血統,使之不致斷絕。這種責任重於個人的生命利益。這種思維大而廣之,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家族,所有的社會關系都是血緣關系的擴展。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社會成員的一切行為,必須基於兩條基本準則,那就是對皇帝的“忠”和對家長的“孝”。

在某種意義上,“忠”和“孝”已經脫離道德規範和範疇,而上升到價值本體的層面。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價值,即在於用自己的行動去注解忠孝仁義這些天理,否則你的存在不僅毫無價值,甚至不如禽獸。所以,叛徒、投降者、貳臣,他們背叛的不僅是自己的主子,而且是整個世界。他們注定要被世界所拋棄。

翻檢圖書館裏整架整架發黃的史書,我驚異於歷朝歷代忠臣烈士的數量,他們總是於王朝板蕩之際集中出現,史書作者總是不得不為他們那些近乎雷同的事跡留出大量篇幅。他們中的多數是在並無切身危險的情況下安然自裁,有的還同時殺死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於貼身仆人。常常是闔門自焚。他們用這種殘酷的自殺方式為自己的精神生存贏得空間,並因此獲得精神上的自足感。這是他們完成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使命的最完美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