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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會談結束後,開始了個人閑談。

“十年不見了……”伊藤首相說道。

1885年簽訂中日《天津條約》,至今整整十年了。

“我們相見,總是為了解決問題,真想有那麽一次不帶任務的暢談!”李鴻章說道。

“職務在身,不可能喲,上一次我也忙得不可開交……對了,就是那一年……”

伊藤去天津那年,日本廢除了太政官制度,創設內閣制,他當上第一任內閣總理大臣。

“這十年間,貴國變化驚人,乃閣下執掌國政,經營得當所致。相比之下,我萬分慚愧。我國國內發生了許多事,政治上卻無所改革,也做了一些努力,不過……”

“各國有各國的事。日本雖有些改革,但我覺得還不夠滿意,力所不及呀!”伊藤謙遜道。

“這次的事真是萬分遺憾!”李鴻章面露沉痛之色,“在亞洲,我們兩國是近鄰,而且是同文之國,本來不存在什麽仇怨,這次竟以兵戎相見。我們願意盡早停止敵對行動,恢復和平。對我國有害的事,未必對貴國有利。我不希望我們兩國處於這種關系中。試看今日之歐洲,各國的軍事訓練都極嚴格,軍隊也極精良,但他們並不輕易發生紛爭。我們兩國應當學習歐洲諸國的優點,成為好鄰居。我們兩國使亞洲大局安定,永結友好,亞洲黃色人種今後就不會被歐洲白色人種侵略、侮辱。”

李鴻章很有辯才。

“不錯!”伊藤對李鴻章的中日友好論調應了一聲。

“這次的不幸戰爭,我認為有兩個成果。”李鴻章探出身子,繼續說,“第一,日本利用歐洲式陸、海軍組織,大大成功了。這說明,歐洲人能做到的,亞洲人也能做到。第二,由於戰爭,中國人從長期的睡眠中醒來了。也許有很多人怨恨日本,但我卻深為感謝。若不是同日本打了一場戰爭,什麽時候才能覺醒呢?怕是還要長期昏睡下去!”

“噢?”

“日本之所以強盛起來,是因為有像伊藤閣下這樣的優秀領導人,而中國,還是我這把老骨頭,力不勝任。”

“哪裏……”伊藤有點難以對答了。

陸奧外相在一旁冷冷地觀察李鴻章的饒舌。他的《蹇蹇錄》中有如下記述:

約略言之,彼不斷羨慕我國之改革進步,贊美伊藤總理之功績,又論述東、西兩洋之形勢,戒以兄弟鬩墻必招外侮,鼓吹日中同盟,暗示媾和速成之必要。其所論乃今日東方經世家之談,如老生常談。然彼縱橫談論,引我同情,間以熱罵冷評,以掩戰敗者屈辱之地位。老奸巨猾,卻亦可愛,不愧為中國當世首屈一指之人物。

李鴻章的任務就是饒舌,陸奧看清了他的用意。雖然覺得他有些老奸巨猾,但並不憎惡,可能這就是李鴻章的天性。他能在復雜古怪的清廷政界裏當上整整二十五年實權在握的直隸總督,非具有一種不被別人憎惡的性格不可。嘴上說些無關痛癢的老生常談,意在取得他人的好感。

北洋海軍已不復存在,這件事時時掠過李鴻章的心頭。十年間,北洋海軍幾乎沒有加強,這就意味著老化。打了多少次報告,可是,並不是沒有錢,而是撥不到北洋海軍來,被挪去建造頤和園萬壽山了。這是西太後的意思,有什麽辦法呢?伊藤卻沒有這種障礙。這一點,就造成了李鴻章和伊藤在業績上的差別。無疑,也就是日本海軍和北洋海軍之差,勝利和敗北之差。

李鴻章面帶微笑,侃侃而談,但內心卻充滿了苦澀。

若沒有西太後,就能好些吧?沒有她,就會有另一個西太後式的人物出來擋道,而李鴻章照樣也奈何不得。

推翻這種體制,就是推翻王朝。日本推翻了德川幕府,有皇室來收拾攤子,而中國沒有類似的東西。李鴻章預測,今後國內君主立憲制主張大概要盛行。日本勝利的基礎,顯然是明治維新和立憲制。打倒王朝,從而砸爛舊體制,那可不行,要學只能學立憲制。

立憲將限制君主的實權,所以,若不是開明的君主時代,不可能實現。現今的西太後恐怕不行吧。去年六十大壽的西太後還能活多少年呢?

李鴻章今年七十三歲。他想:我是看不到那個時代了。

李鴻章看似口若懸河,其實他捉摸著自己的話語的效果,在尋找更有效的詞句。他的態度從容不迫,有時也顯出無限感慨。

不大插言的陸奧趁李鴻章稍有停頓,說道:“根據今天的預定日程,閣下應當回船上休息。這樣每天往返,極為不便。如果閣下認為在陸上下榻也可以,我就命人準備,明天搬過來。”

“啊,承蒙關照,不勝感謝。”

年事已高的李鴻章連日住在船艙裏,非常痛苦。而且,每天往返船上,完全處於孤立狀態,也不便收集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