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旅程的終點

昨天晚上,隨著我們駕車從比布魯斯駛回貝魯特,我們看見太陽再一次沉入地中海。這可能是我們旅途中的任何一天,我們似乎距離英國還很遙遠,就像當初在印度尼西亞或者日本一樣。然而,今天早上,我們回到了這兒,位於倫敦的自己家裏。一個小時前,在倫敦機場,五張微笑的小臉龐在海關大廳門口四下窺探,等著我們通過海關行李檢查;在此之前的兩個小時,當太陽自西向東完成漫長的一趟地下返回行程之後,又再次在我們面前升起,照耀著阿爾卑斯山脈白雪皚皚的山峰上,而馬特峰正從我左肩後面漸行遠去。

想到我們已經大體上“遵照計劃”環繞地球旅行了一圈,誠然相當不易。在我們啟程之前——現在算來已經是逾十七個月前了——我們至少早就有一年半的時間在忙於制定行程;我們進行的所有這一切分析計算和通信聯系,都感覺更像是管理工作上的某種學術演練,而非對即將投身躬行的一趟旅行的實打實的準備。在1956年4月28日,我果真會發現自己登上朗伊塔塔號輪船,隨之駛過巴拿馬運河嗎?我夫人真的會在我們預訂好的艙房中嗎?然後1957年5月19日淩晨4點鐘的時候,我當真會乘坐巴格達到摩蘇爾的夜間郵政列車,在阿舒爾城下火車嗎?事先看來,這似乎不大可能。於是提心吊膽地開始了旅程,冗長的方案之中有相當大一部分被我們置之腦後,直至我們擁有自信心,堅信剩下的行程將會一一落實。當然,過程之中有得有失。由於生病,我與玻利維亞失之交臂,但因為始料未及的盛情邀請,意外收獲了沙特阿拉伯和加沙地帶。總體而言,收獲多過損失,這一點著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

當人開始著手規劃長達十七個月的行程時,他起先會認為,這般旅程賦予人的時間綽綽有余,足夠看遍世界,而且可以篤悠悠地看。等他深入細節,會發現即便勤勉不懈地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也只是有望看見地球表面的片段而已。地球表面無遠弗屆,不管人們努力達到的範圍有多廣,總還有一些可望不可即的誘人目的地。想想那次不得不在波馬塔折回,而彼時跨過秘魯和玻利維亞之間邊境的不遠處——只是還沒進入視野——就是蒂亞瓦納科:這座城市有如巨石,在丟進早期秘魯文明的平靜水塘之後掀起了波瀾。想想站在科哈特山口,朝西南方凝望瓦濟裏斯坦之際,卻沒有時間突破西北邊境線的局限,從該地前往奎達去。在旅行過程中,一直都留意到錯失了多少地方,因而備受折磨。旅行結束以後才發現,自己帶回家的滿腦子新知識有多麽可觀。盡管如此,在這十七個月當中,我們並未踏上非洲或者波利尼西亞的某個小島,我們雖然有所眼見但並未進入中國、阿富汗和蘇聯(我們從香港的新界看見了中國,從開伯爾山口西端看到了阿富汗,從波斯樹木繁茂的吉蘭省西北端看到了蘇聯)。如此聽來,仿佛我們必然是虛度了時光,但其實自始至終我們一直都馬不停蹄,我們已經設法做到了見識多個亞洲國家。

我想,大多數的旅行者,他們之所以旅行,是為了到達某個地方,交通服務迎合的正是這些人。假如人屬於為了見識途中風景而旅行的少數派,那他有兩大死敵要全力對抗:首都和飛機。

“碾谷磨粉的機器越優良,面包就越沒營養;交通工具越發達,旅途就越缺乏啟發。”大功率的美式機器磨碾得面粉裏的維生素都消失得一幹二凈,強有力的英國飛機運載旅客高飛到雲端之上,以至於他看不見自己沖上雲霄飛越經過的國家。對於旅行目的在於見識世界的旅行者而言,最好的交通工具便是自己的雙腿。

至於世界各國的首都,全都在擴張規模,彼此越來越相似,也變得更具吸引力。它們吸引你進入它們的蛛網(所有的交通服務都共蓄同謀,協力相助);一旦它們把你逮住,就不會讓你離開。它們無法設想,你竟然希望逃離首都到鄉村去。然而,即便到了今天,鄉村依然是真實的世界。每一座首都或多或少缺乏代表性。我本人在倫敦出生,這輩子一直生活在倫敦。但如果我有意對我的祖國進行一番嚴肅認真的研究,我應該會逃離倫敦,潛心在哈德斯菲爾德和沃靈頓開展研究。首都缺乏代表性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問題,但是在當今時代下經歷現代化進程,構成世界國家主要組成部分的那些國家中,這個缺陷尤為突出。因為現代化進程發端於城市,以西方的設計思路來訂立城市生活的標準;因此,在拉丁美洲和亞洲國家,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鴻溝如今已不可逾越,而且還在逐漸加劇。舉例來說,當你進入德黑蘭之際,你感覺仿佛是你已經把以該城為官方首府的這個國家拋諸身後了。假如某位愛開玩笑的精靈一夜之間把德黑蘭砰地扔到利馬的所在位置,又把利馬扔到德黑蘭所在的位置,那麽第二天早上照常進入市場的伊朗農民和克丘亞農民恐怕不會注意到有什麽變化。不管是利馬還是德黑蘭,就算被放到別的任何地方,比起在它們所屬的國家,也都不會顯現出什麽異域風情,二者相像得就好像豆莢中的兩顆豆子。倘若人的目標在於看看世上千篇一律的首都,那他不必大費周章去收拾什麽行李。不論人身在何處,總是免不了會和我們現代階段這一典型作品產生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