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納賈夫

“我們之間只是隔著輕紗一層。”這位年邁的穆智台希德(1)說道。我們已經聊了半個鐘頭;不過,早在我們見面之前的多年時間裏,我們就一直在不知不覺中摸索著走近彼此。我們都秉持同樣的信念,認為自己的傳統中存在的聖靈亮光,在對方的傳統當中同樣也都有。我們都希望將友鄰的這一亮光變成我們自己的,這麽一來,或許可以在探究宇宙奧秘之中看得略遠一點。我們之間只隔著薄薄一層紗,光正透過薄紗兩邊,一閃一閃地發亮。

當一位穆斯林、基督徒或者猶太教徒遇見一位印度教徒或者佛教徒並且雙方都抱著寬容大度的心態之際,他也會意識到,有一道聖靈光亮從同一源頭散發出來。即便在西亞的宗教和印度派別的宗教之間,相隔的那層紗也是輕薄至極。但不可否認,西亞的三大宗教(2)間的關系更為緊密:三大宗教都以天主的形式來看待最高存在,天主就像他的人類造物一樣是一個人,對待他按照自己形象創造出來的生靈,既寬大慈悲又充滿憐憫之情。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什葉派二者之間的關系尤為牢固。原來,和基督教一樣,什葉派不厭其煩地講述一位至善人物的受難;基督和伊瑪目侯賽因有著共同的原型,都源自更早前化身到作物中的神——塔木茲(3)、阿提斯(4)、阿多尼斯(5)、歐西裏斯(6)——為了將生命獻給人們,他們自己年復一年受苦而死。

伊瑪目侯賽因的殉難地在卡爾巴拉,二十八年前我曾經參觀過。由於侯賽因的緣故,卡爾巴拉是什葉派伊斯蘭教十二伊瑪目教派宗教情感的焦點。納賈夫葬有伊瑪目侯賽因的父親第一任伊瑪目,即阿布·塔利布之子阿裏,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同時也是繼先知之後執掌伊斯蘭國家政教大權的第四位繼任者。阿裏在其執政所在地庫法遇刺後,被葬在納賈夫——庫法位於納賈夫附近,現在是個小村莊,但曾是共同管轄整個伊拉克和伊朗的阿拉伯守備大軍和他們的巴士拉戰友的軍隊駐地。納賈夫已經成為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的知識重鎮:如今,納賈夫是什葉派教法研究的中心,其研究方法采取的是英國詩人布萊克稱之為“精神沖突”的積極形式。伊智提哈德(7)是一種通過重新闡釋傳統而獲得新的精神啟迪的知識奮鬥追求,穆智台希德則是終生獻身於這一艱苦追求的宗教學者。與我交談的那位穆智台希德乃是當今納賈夫學識淵博的宗教學者群體中最資深年長、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納賈夫實際上是一座什葉派教法大學的所在地,盡管該市坐落在阿拉伯沙漠邊緣上的阿拉伯國家伊拉克,但在大學的博士和學生中占主導地位是波斯人。據其姓氏顯示,我的老朋友來自波斯西北部的城市贊詹。後來我與之略作交流的某學院的一位學生則來自波斯裏海沿岸的魯德薩爾。出身贊詹的教長講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不過我那幾位以阿拉伯語為母語的翻譯告訴我,他們還是察覺得出老穆智台希德言語間的波斯口音,盡管他已經在這座以阿拉伯語為日常生活用語的城市裏度過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什葉派十二伊瑪目派的三大聖地——卡爾巴拉、納賈夫和目前已變成巴格達郊區的卡齊邁因,全都位於伊拉克,什葉派穆聖家族的悲劇正是在此逐步上演的。英雄兒女全都是先知穆罕默德家族的阿拉伯人,都以阿拉伯人的形象被描繪進全波斯各個集市都能買到的流行彩色印刷版畫之中。但他們當今的追隨者絕大多數都是波斯人,這是因為發生在基督教紀元16世紀一場突如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革,彼時,在講土耳其語的什葉派帝國締造者伊斯瑪儀沙的力推之下,整個波斯幾乎是被強行由信奉遜尼派轉變為信奉什葉派的。

在我的納賈夫之行幾個星期後,我造訪了魯德薩爾和贊詹。魯德薩爾和巴厘島或者愛爾蘭一樣綠意盎然;6月裏的贊詹幾乎和同樣時節的法國北部或者德國南部一樣涼爽舒適。或許來自酷熱的海灣沿岸地區的波斯人可能會因為出生地氣候區的關系而適應納賈夫的生活,但生長在蔥蘢濕潤的吉蘭省或者是蒼翠涼爽的阿塞拜疆省的人如何能忍受阿拉伯沙漠的熱與塵呢?一種答案是,如果能有左右人心的力量,那麽任何地方都甚至可以感覺舒坦宜人;由於對穆聖家族的忠誠熱愛,波斯人的內心都被伊拉克的聖城吸引住了。另一種答案是波斯人的天才早就發現如何通過改變人所處的海拔來躲避高溫。在波斯,人通過爬高1000英尺來實現這一目的,假如1000英尺沒能產生他所要求的涼爽程度,就再往上爬1000英尺、2000英尺。旅居納賈夫和卡爾巴拉的波斯人以相反方向改變海拔,借此來確保達到同樣的效果。我拜訪出身贊詹的教長那天是5月24日,還不到時節,因此他在一間高於地面的房間接待了我。要是我晚一個月時間前來訪問,他很可能會把我帶到地下一層,到最熱的時候可能要到地下二層,甚至三層。在納賈夫一家神學院,我還真下到了地下三層。走到阿拉伯沙漠地表以下30英尺和在法爾斯(8)的高原上往上走1000英尺差不多是一樣的效果。所以,在納賈夫,享受天國之福的死者在他們位於地下的陵寢嘗到了《古蘭經》向天堂中的靈魂所承諾的清涼舒爽。在納賈夫,死者的數量大大超過了活人。這是一座由學院和墓穴組成的城市。死者和生者都靈巧地避開了阿拉伯太陽的惡意,在此安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