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樂天達觀的馬尼拉

少有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遭受的慘痛損失更甚於馬尼拉的。這座城市從被占領,到最終獲得解放,都是經由武力的手段。昔日高墻包圍的城區特拉姆拉斯,稱得上是卡塔赫納的袖珍翻版,卻已被夷為平地。主座教堂只剩下個空殼骨架——幾座主要教堂當中,唯有聖奧古斯丁教堂經歷戰火洗禮而未受損毀;但即便是在那兒,美麗的修道院回廊——讓人不禁回憶起基多的姐妹建築——也已經不幸一片破敗。我們也不是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景象,因為那天早上我們乘坐的船只已經把我們帶到了浸滿鮮血的巴丹半島和陰森可怕的科雷希多島之間。1945年以來,我們已經目睹了加來、坎迪亞、維也納和維泰博的艱難處境,更別提聖保羅座堂(1)西面的倫敦中心城廢墟裏我們頻頻造訪的阿門宮(2)了。如此般形而下的災難歸結於戰爭的劫數——盡管命運如此險惡一擊,給諸如馬尼拉和鹿特丹這樣在大國角力中並無直接關聯的城市造成了慘重損失,但是在馬尼拉,物質上的毀滅卻只能算是戰爭喚起的人類靈魂醜陋底層所帶來的暴行當中最不駭人聽聞的部分了。

馬尼拉聖奧古斯丁教堂路面下和聖地亞哥堡炮台下的萬人冢看得我們膽戰心驚。聖奧古斯丁教堂裏可以讀到有關遇難者的長篇記述:有奧斯定會、多明我會、方濟各會的修士,還有為數更眾的俗家信徒,而且男女老少都有。聖地亞哥堡炮台下,一群平民百姓被日軍集中到一起,就在其恐怖統治的最後那幾個小時之內。這是一樁冷酷無情的慘案,受害者此前聽說他們是被帶到這兒來避難的,以躲避美軍對全城的狂轟濫炸,但實際上他們是被帶進來慘遭手榴彈投襲的大屠殺。在可怕的大屠殺日那天,我們眼下這兩位菲律賓東道主中的一位當時正管理著一間醫院,婦女兒童都在裏面避難。日本兵闖了進來,用刺刀刺死了裏頭他們能發現的每一個人。總共80人遇難,只有七個人活了下來。我們的東道主之所以僥幸得以逃脫,是因為他躲在辦公桌後面沒有被看到。如此般不可理喻又毫無意義的暴行並非某個民族或者文明所獨有。當日本人給亞洲帶來恥辱之際,德國人在歐洲犯下相同的暴行,足令歐洲蒙羞。這種野蠻粗暴、喪失理性的心神,正是所有人類共同傳承的原罪;我們與之搏鬥的共同任務永無休止,應該讓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謙卑地意識到彼此都是兄弟,大家都有著同樣的情感。

這一系列可怕的經歷給菲律賓人民造成了哪些影響呢?別的國家可能會被壓垮,但這個有著美國式心態的亞洲國家似乎韌性十足,難以遏制。幾天前,戰爭的傷疤(尚未完全愈合)又被肆虐南方的颶風再次揭開。當我們得到總統接見的時候,他才剛和重災區的市長們商談完;市長們前來馬尼拉尋求國民政府的援助。曾經被日本人短暫征服的其他亞洲國家所面臨的大多數主要考驗,菲律賓也同樣備受其苦,需要直面:反日的抵抗運動,繼而是戰後混亂困局,後來全都被共產主義在菲律賓乃至馬來亞、越南和印度尼西亞的發端取而代之。麥格賽賽總統通過兼具強力鐵腕和滔滔辯才的政治家風範,證明自己有能力鎮壓菲律賓的共產主義運動,從而步步高升。菲律賓還面臨著亞洲普遍存在的人口問題;另一個常見問題則是如何為開發本國潛在的自然資源尋求資金(在菲律賓,鉻是最有前景的資源之一)。問題千篇一律,但是反應卻各不相同。迄今我所造訪的近來獲得自由的亞洲國家都同樣在做出努力,以成為現代國家大家庭中的有生力量,但是可以感覺到菲律賓有著周圍那些國家不太顯見的開朗活力和樂觀精神。

如何解釋觀念和精神上這般顯著的差異呢?不可能是人種的問題,因為菲律賓人是廣義上馬來民族的一個分支,印度尼西亞人和馬達加斯加人也都屬於馬來人。這顯而易見的國民氣質的差異或許該歸因於分布廣泛的大馬來群島不同區域所受不同的文化影響上的區別?印度尼西亞受到印度教、佛教、伊斯蘭教和荷蘭的影響,而菲律賓則受到羅馬天主教、西班牙和美國的影響。菲律賓的文化歷史不僅一以貫之,而且受到了命運的垂青。

自從西歐的海洋國家征服海洋進而統治世界以來,天主教會已經顯示出將不同種族的人民融合到一起的非凡能力。教會對菲律賓做的,正是其為從墨西哥到秘魯的一系列“印第安美洲”國家所做的。恐怕可以把菲律賓描述成一個拉丁美洲國家,無非是從美洲被撕裂開來,並且被某種量級驚人的颶風所產生的奇大無比的浪潮沖刷到了太平洋的另一端。不過菲律賓的獨特之處在於,它的歷史除了有西班牙的篇章,還有北美的篇章——既獨特又幸運,因為西班牙和美國作為西方基督教文明中不同元素的代表,正好互為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