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熱帶雨林

終於到熱帶雨林了!氧氣已經不再源源不斷地從管嘴流入我的肺裏了,在此前我們飛越安第斯山的途中,我一直貪婪地咬住那水煙筒般的氧氣咬嘴,吸個不停。飛機逼近一片如同地毯般平整的陸地,上面樹木廣覆,坦蕩地向東延伸至天邊。不過從來沒有哪一塊人工編織的地毯,能有如此粗密的絨毛頭,如此緊實的質地。綠毯的質地緊實得連枯樹都沒有倒下的空間,枯木直挺挺的白色槁骨若隱若現,仿佛鑲在深淺不一的綠色料子之間的花邊。僅僅一個小時又三刻鐘的飛行,便從太平洋沿岸的沙漠到達了大西洋沿岸的熱帶雨林!起先自利馬起飛若幹分鐘後,我們爬升到了籠罩城市的濃霧帶之上;當世界再度展現在我們眼前時,依舊還是沿海的不毛之地,就在我們下方,沿著涓涓細流的堤岸,盡是極度幹燥的山脈,間雜著綠色地帶。接下來出現的是高地的村莊和耕作梯田,所處的海拔高度顯然無法輕易到達;再後來是白色的鋸齒山脊,安第斯白雪皚皚、延綿不絕的山脈。這一風光之壯美,使得由米蘭飛往蘇黎世航程所展現的阿爾卑斯全景也要相形見絀;但隨著軟管中的氧氣逐漸耗盡,吸引我的眼睛並且讓我看得如癡如醉的,並非漸行漸遠的鋸齒山脊,而是越發趨近的熱帶雨林。這裏的景色,正是我去馬丘比丘途中所錯失的。

我們在普卡爾帕著陸。迄今為止,南美只此一地可以見證發端於太平洋沿岸的“可行車的道路”(1)長驅直入來到這裏與亞馬遜流域可通航的水域交匯到一起。飛機降落到地面時,我們也都交匯聚集在這條路上,從空中看來,這道筆直的紅色傷疤將暗綠色的叢林撕裂開來,顯得觸目驚心。一旦沿著這條路顛簸前行,就發現其表象頗具欺騙性,我得知這條路所謂的可以行車其實並不盡然如此。假如你的卡車或者汽車在某一重巒疊嶂的山區為雨水所困,那麽你可能得等上三個月才能穿行此地,去往你的目的地。話說回來,這條路一年之中至少有六個月還是可以通行的,而烏卡亞利河卻是亙古不變的存在。在普卡爾帕上空俯瞰,烏卡亞利河大約是裏士滿附近泰晤士河的規模,給人的印象是河水流淌得從容徐緩;不過,等我第二天乘坐語言協會的水上飛機,在普卡爾帕下遊約40英裏處的河面著陸時,便發現烏卡亞利河之寬廣遼闊,勢不可擋,堪比魯塞的多瑙河。在過去三個星期裏,烏卡亞利河已經張牙舞爪,侵吞了我們眼下正在造訪的印第安村落150碼的陡岸。

語言協會隸屬於北美新教傳教機構,得到了秘魯政府的批準許可,因為該機構將亞馬遜的印第安人領進現代文明的大門,也由此培養他們,為身為合法公民的印第安人逐步融入國民生活做準備工作。這確實是一群虔誠奉獻的善男信女,他們結對外出——一對夫妻或者是兩個姑娘搭伴——去和印第安部落同住,學習他們的語言,教他們零零碎碎的西班牙語,把新約聖經翻譯成土語。各個分站和位於亞裏納科查的總部基地相距可能達50英裏,100英裏,甚至400英裏。如今工作人員乘坐水上飛機出入,用無線電和總部保持每天的聯系。然而,十年前他們開創活動的時候,既沒有無線電,也沒有水上飛機。他們不得不乘坐獨木舟出行,孤立無援地在他們的駐地一待就是六個月或一年。

將水上飛機拉來為宗教活動服務堪稱是神來之筆。在熱帶雨林中,你沒走上兩碼遠,就會被森林或者水域擋住而停下腳步,水路是人能夠出入的唯一通道,除非發展空運,水面只用來起飛和降落。幸運的是,這裏有足夠的水,能夠滿足起降需求。河流沖破萬難從山區流淌過來以後,覺得平坦的雨林了無生趣,因此在雨林中便自娛自樂,不斷改道,拋棄舊的路線,沖刷挖掘出新的環道。亞裏納科查就位於烏卡亞利河一段廢棄的環行河道的岸邊,這使得它成為協會的水上飛機一個理想的起飛地點。然而大量15英尺長的鱷魚出沒,它們幾乎與水面齊平,舒適地曬著太陽,此時這種情況對於降落就不那麽理想了,因為只消一只大鱷魚的背部,就能毀壞單引擎水上飛機的浮筒。不過現在鱷魚已經滅絕了,短吻鱷也面臨威脅,協會成員帶著他們的小孩每天晚上在湖裏遊泳倒也安然無恙。經人引薦,我認識了一位來自賓夕法尼亞州費城的普利茅斯弟兄會(2)教友,他住的地方距離亞裏納科查和普卡爾帕差不多遠,他發現通過喂食煮熟的短吻鱷肉,可以給他飼養的家禽補充必要的蛋白質。即便是對小型食肉爬行動物而言,被加工成雞飼料未免是過於屈辱的結局吧。

這些亞馬遜的印第安人在文明體系中處於什麽層級呢?答案取決於人采用何種衡量標準。如果衡量標準是我們的現代科技,那麽印第安人當然毫無立足之地。在烏卡亞利河的支流帕奇特阿河沿岸的托納維斯塔,我看到出自加州工程師萊圖爾諾先生發明的令人瞠目結舌的多台機器在運作:比如說推樹器,先將其自身尾部紮入土裏,然後用鋼鐵手臂將樹推倒。熱帶雨林中的大樹戰勝推樹器的可能性,和鬥牛場上的牛打敗鬥牛士的概率一樣微乎其微;當它轟然倒下死去的時候,它的靈魂飛向冥府,和埃涅阿斯紀(3)最後一行詩句中的英雄圖努斯一樣忿忿。亞馬遜的印第安人造不出推樹器,正如他們不會飛一樣;比起萊圖爾諾先生輪子上的兩層樓房屋,印第安人茅草屋頂的棚屋確實顯得寒酸。但是把你的對比標準從科技領域轉向藝術領域,印第安人則能在外國佬(4)面前擡起頭來。看看這個印第安婦人正在編織的那塊布料上的優美圖案,還有她邊上那個正在描畫美麗模制瓦罐、下筆成竹在胸的人,相形之下,在紐約、或巴黎、或佛羅倫薩,我們也無法技高一籌,可能還比不過。所以何為文明呢?我們到底誰說了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