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文學美術(第2/7頁)

文合流,而不足以應用,此後應用之文字,乃全以散文充之矣。此唐、宋之世文體變遷之大概也。

唐人之照耀千古者,尤在其詩。詩之變化,亦至唐中葉而極。律體至唐始成。昔人雲:“詩至沈、宋,始可稱律,前此皆偶合耳。”沈佺期、宋之問,皆武後時人也。又古之樂府,至唐而演為歌行,為絕句,寖成可誦不可歌之物,而隨新音樂而起之詞,則於此時肇其端焉。唐人絕句,觀記載似皆可歌。如《舊書·李益傳》,謂其與宗人李賀齊名,每作一篇,為教坊宮人以賂求取為供奉歌詞。賀《樂府詞》數十篇,雲韶樂工無不諷誦是也,然此時之歌,實多雜以和聲。取和聲而亦以字實之,即成詞矣。故一入宋世,即不聞歌詩,而但聞歌詞。非詩之歌驟失其傳也,乃唐人之所歌,詩其名而詞其實也。此詩體之變而備也。文學皆原於平民,然必入文人學士之手,而後能盡其變。非文人學士能別有所為也,公眾之所為,惟其中一部人為能卒其業耳。論唐詩者,或分為初、盛、中、晚四期。又或非之,謂所分實不甚確,如以杜甫屬盛唐,而甫之作,成於大歷時者實不乏是也。然此本不過舉其大概,非謂截然有界畫可指。以大體論,謂唐詩無此變化可乎?初唐之渾厚,盛唐之博大,中唐之清俊,晚唐之纖麗,可謂各擅勝場。此何一不苞含於古詩及樂府之中?然謂無此變化,古詩及樂府,即發泄已臻其極,可乎?此詩情之變而博也。歌謠率偏於比興,如《孔雀東南飛》等能盡賦之能事者蓋寡,此亦發泄未盡之一端。後之為詩者,亦未有以易之。至唐乃大異。不徒杜陵膺詩史之稱,元、白所為,特長諷諭,亦以其能敘事也。用比興者多偏於寫景,僅能即景以見其情,用賦者則能迳言之。前者固尤有深味,然不兼後者,亦不可謂能極其變也。本此論詩,則唐詩實當合宋詩而其境界乃備,而宋詩自當以江西派為大宗。然謂江西派非原於杜陵得乎?此詩境之變而擴也。詩體恒隨音樂而變,自唐已後,音樂尚未有大變,故詩體亦不能更新。立乎今日而言詩,尚未能越唐人之範圍也。言語與歌謠,實為二物。今之所謂新詩者,本乎言語,而不本於歌謠,與昔之詩詞等,皆非同物。率舊義以言詩,非至新樂大盛之後,不能有句芒,非可以人力強為也。

論文學者,或以文人學士之所為,與平民之所為,截然異物,此實誤解,觀一種文學初興時之情形,即可知之。為古文者,初不避俗字、俗語,特其用之當有法度耳。如僅字,古人用之,皆意以為少,如《禮記·射義》“蓋僅有存者”,《史記·貨殖列傳》“僅僅物之所有”。唐人用之,則意以為多。《舊唐書》《舊五代史》中僅字,即皆如此。韓愈《張中丞傳後序》言:巡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所用者即唐時通行之義也。《舊書·杜甫傳》載元稹“論李、杜優劣”曰:“是時山東李白,亦以文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又曰:“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夫謂子美之詩,優於太白,是矣;然微之之言,則初未能道出其所以然之故也。太白所長,莫如歌行,皆酷類古歌謠,此尚為率舊之作,至杜陵則自辟新體矣。論詩者多謂李不如杜,即可見率舊之作,不厭人心。其故何哉?《舊書·元白傳》載樂天與微之書及微之為《長慶集序》,極言其詩流傳之廣。史臣亦謂伊古以來,賢不肖皆賞其文,未有如元、白之盛者。此固由其辭之淺近易解,抑亦由其專主諷諭,能言人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也。唐末韋莊作《秦婦吟》,道黃巢據長安時關中亂離之狀,其詩極膾炙人口,後佚,敦煌石室發,乃復得之,亦香山《新樂府》之類也。然則詩體發展至唐,徒托物起興,微言相感之作,已不足以饜人心,而必求其能極其變者矣。杜陵之於元、白,元、白之於韋莊,辭之雅俗不同,其為民請命之意則一也。然則一種文學之興,豈有能脫離民眾者哉?徒以排比聲韻,屬對律切稱之,則淺之乎測丈夫矣。抑古人文字,在今日看似艱深者,皆時移世易為之,在當時實皆淺易,故不識字或識字甚少者,皆能使人讀書而聽之,或則口占書簡,《秦漢史》及《兩晉南北朝史》,已詳言之。唐諸帝多能詩。見《廿二史劄記》德宗好為詩條。女子如徐惠、上官婉兒、宋若昭兄弟,亦皆能文,不讓男子。《新書·後妃傳》。夫非謂帝王必不如書生,女子必不如男子,然帝王讀書,不能如書生之專,女子受教,不能如男子之備,則事無足疑者也。而所成亦相匹敵者?則以其時通用之文字,實不甚艱深也。薛《史·胡裝傳》,謂其“僻於題壁,所至宮亭寺觀,必書爵裏,人或譏之,不以為愧”。其有是僻,所題必有人讀之,足見史稱元、白之詩流傳之盛,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無不有,村夫、野老、婦人、孺子之口罔弗道,決非虛言。然則當時文人之所為,曷嘗脫離民眾哉?或謂唐人詩文,皆有辭藻,何以盡人能解?殊不知辭藻亦語言也。今人不甚用之,則亦不甚聞之,而覺其難解,當時用之者多,則聞者亦耳熟能詳矣。然則文人學士之所為,與平民之所為,曷嘗截然異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