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來自上帝的風

埃斯科裏亞爾修道院 1589 年元旦

無論災殃臨頭還是捷報入耳,皆能神色舉止不異於常,這就是腓力二世的公眾形象,也是他生前便為世人津津樂道的傳說之一。還是齠年小兒時,他必然已經多次聽到過父親的事跡,當皇帝查理五世收到帕維亞大捷① 的喜訊時,他的面無喜色引發了眾人的廣泛崇敬。也許他早就決心效法父親的言行,而後又發現如此行事本來就更為容易,因為他的天性恰恰不那麽生氣勃勃。無論如何,當他的統治來到第三十三年時,腓力已然在許多傾慕者的眼中化身為一位行為世範的斯多葛主義② 基督徒,關於他在艱難險惡中的凜然自持,有不下一百個繪聲繪色的故事在民間傳頌。其中的一些好似經典喜劇,有這麽一則故事,說有一位新來的秘書,他對於尚未諳熟的職責頗感緊張,在從國王手中接過剛剛寫好的羊皮信紙,接著要用沙來打磨時,竟錯拿起墨水瓶倒了一紙。他嚇得瑟縮成團,滿以為會觸怒龍顏,卻只聽到了國王溫和的聲音:“那是墨水,這才是沙。”還有一些故事像是感傷的逸聞,它們描繪了國王對於長子和繼承人堂卡洛斯③ 經年累月的忍耐,這位王子的乖戾當時正因為神志不清而日漸加重。在腓力駕崩後的十年裏,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故事流傳開來。很自然地,那些對他心懷同情的編年史家能夠從中擷取一些合適的片段,來彰顯他如何在生命中最為失落的時刻仍舊保持鋼鐵一般的自控力。

經過高妙的打磨,神父法米亞諾·斯特拉達寫作的道德寓言展現出了最為精致的文學技藝。在他的故事裏,當一位從桑坦德趕來的信使(興許就是戰場總指揮博瓦迪利亞?)帶著這場浩劫的信息抵達埃斯科裏亞爾修道院時,國王還依然懷著無敵艦隊高奏凱歌的信念。王室秘書莫拉和伊迪亞克茲全都驚慌失色,二人相互推諉,希望由對方前去呈報這可怕的消息。最後莫拉走進了國王的內室,國王放下筆,看著他的秘書走近,莫拉期期艾艾地將無敵艦隊的壞消息陳述了一番,便把信使推上前來。國王聽取了這個令人沮喪的故事,神色始終如常,末了他開口道:“我要感謝上帝,蒙他伸手襄助,我還能選擇在任何時刻派遣一支與我們的敗軍一樣龐大的艦隊出海。溪流會偶有阻塞,但只要源頭暢流不息,就還無甚大礙。”沒有一聲嘆息,臉上也沒有半點異色,國王拾起了筆,開始繼續寫信。

可是斯特拉達終究是地地道道的羅馬人,事實上,即使是西班牙人口中說出的最精妙的言辭,也不會如此華美造作,它們聽起來要更加低沉如鐵、鏗鏘作響。或許這就是為什麽從 17 世紀晚期以來,西班牙的歷史學家更加偏愛另外一個不同的版本。這個故事裏也有烘雲托月的過程,受到驚嚇的秘書、平靜工作的國王、信使帶來的殘酷消息,所有這些別無二致,但是在重新提筆之前,國王只是簡單地說道:“我派出自己的艦隊,是為了與人戰鬥,而不是為了迎戰來自上帝的風浪。”

當然,這些故事沒有一個可能是真的。腓力根本沒有機會展現他那面對不虞之患時聞名於世的堅毅風采,因為無敵艦隊戰敗的全過程是一點一滴緩慢地為他所知的。在公爵回到桑坦德之前,腓力不僅已經讀過梅迪納·西多尼亞寫於 8 月 21 日的來信和隨信附上的日記,而且聽過巴爾塔紮·德·祖尼加令人沮喪的報告。他從帕爾馬那裏聽說了水陸兩軍會合的失敗,後來又獲悉了從愛爾蘭海岸傳來的種種沉船流言。此外,我們很難相信腓力會如此突然地責怪起上帝安排的風浪,因為他派這支艦隊出海正是為了做神的仆人,特別是他還從梅迪納·西多尼亞的日記裏獲悉,截至 8 月 21 日,無敵艦隊一直在天氣上占盡優勢。

盡管肉身凡胎的承荷能力是有限度的,人們大可相信,當壞消息來臨時,腓力依舊保持了尊嚴和堅毅。那年秋天,腓力生了一場大病,而且在各國外交使團看來,焦急和失望即使不是病因,也至少加劇了病情的嚴重程度。羅馬教廷的新使節認為,國王的眼睛之所以紅腫,既是因為讀書,也是流淚的結果,饒是如此,卻沒有人親眼見過腓力傷心落淚。另一些人提到,過去十個月內發生的事情讓國王看上去老了好幾歲。就是從 1588 年開始,他的皮膚奇怪地猝然間蒼白起來,松垂地耷拉在了雙頰之上。他那叢白色髭須失去了最後一抹金色,蓄得更長了,在某些肖像畫裏,竟不知為何好似忘了打理一般。1588 年以後,國王更少出門,能與之晤面的人越來越少,愈來愈多的時間被他花在了離群索居和閱讀研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