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病灶:撼山易,撼奴性難

“國民劣根性”問題是“五四”知識分子們率先提出的。談及此,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魯迅。其實不惟魯迅,這是那時諸多知識分子共同關注的。嘆息無奈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熱忱於啟蒙者有之,而魯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梁啟超對“國民劣根性”的激抨絕不亞於魯迅。陳獨秀創辦《新青年》伊始曾公開發表厲言:凡1919年以前出生者當死,唯1919年後出生者應生!何出此言?針對國民劣根性耳。當然,他指的不是肉體生命,而是思想生命、精神生命。蔡元培、胡適也是不否認國民劣根性之存在的。只不過他們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型知識分子,不忍對同胞批評過苛,一主張默默地思想啟蒙,加以改造;一主張實行教育救國、教育強國,培養優秀的新國人種子。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的演說表達了他的希望:培養具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的新國人這一教育思想證明了他的希望。

就連聞一多也看到了國民劣根性。但他是矛盾的。好友潘光旦在國外修的是“優生學”,致信給他,言及中國人缺乏優生意識。聞一多復信曰:“倘你借了西方的理論,來證明我們中國人種上的劣,我將想辦法買手槍。你甫一回國,我親手打死你。”

但他也寫過《死水》一詩: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這樣的詩句,顯然也是一種國狀及國民劣根性的詩性呈現。聞一多從國外一回到上海,時逢“五卅慘案”發生不久,於是他又悲憤地寫下了《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為什麽他又認為不是了呢?有了在國外的見識,對比中國,大約倍感國民精神狀態的不振。“不是”者,首先是對國家形象及國民精神狀態的不認可也。

那時中國人被外國人鄙視為“東亞病夫”,而我們自喻是“東亞睡獅”。獅本該是威猛的,但那時的我們卻仿佛被打了麻醉槍,永遠睡將下去,於是類乎懶貓。

清末以前,中國思想先賢們是論過國民性的,但即使論到其劣,也是從普遍的人類弱點劣點去論,並不僅僅認為只有中國人身上才表現的。那麽,我們現在接觸到了第一個問題——某些劣根性,僅僅是中國人天生固有的嗎?

我的回答是:否。

人類不能像培育駿馬和良犬那樣去優配繁衍,某些人性的缺點和弱點是人類普遍固有的。而某些劣點又僅僅是人類才有的,連動物也沒有,如貪婪、忘恩負義、陷害、虛榮、偽善等。故,萬不可就人類普遍的弱點、缺點、劣點來指摘中國人。但,不同國家的歷史、文化,又完全可以造成某一國家的人們較普遍地具有某一種劣性。比如西方歐美國家,由於資本主義持續時間長,便有一種列強劣性,這一種劣性的最醜惡記錄是販奴活動、種族歧視。當然,這是他們的歷史表現。

於是我們接觸到了第二個問題——中國人曾經的劣根性主要是什麽?我強調曾經,是因為今天的中國已與“五四”以前大不一樣,不可同日而語。

在當年,民族“劣根性”的主要表現是奴性,“五四”知識分子深惡痛絕的也是奴性。

那麽,當年中國人的奴性是怎麽形成的呢?

這要循中國的歷史來追溯。

世界上沒有人曾經撰文批判大唐時期中國人的劣根性,中國的史籍中也無記載。唐詩在精神上是豪邁的,氣質上是浪漫的,格調上是莊重的,可供我們對唐人的國民性形成總印象。唐詩的以上品質,從宋朝早期的詩詞中亦可見到繼承,如蘇軾、歐陽修、範仲淹等人的詩詞。

但是到了宋中期,宋詞開始出現頹廢、無聊、無病呻吟似的自哀自憐。明明是大男人,寫起詞來,卻偏如小媳婦。這一文學現象是很值得研究的。傷心淚、相思情、無限愁、莫名苦、瑣碎憂這些詞匯,是宋詞中最常出現的。今天的中文學子們,如果愛詩詞的,男生偏愛唐詩,女生偏愛宋詞。唐詩吸引男生的是男人胸懷,女生則偏愛宋詞的小女人味。大抵如此。

為什麽唐詩之氣質到了宋詞後期變成那樣了呢?

因為北宋不久便亡了,被金所滅。現在打開宋詞三百首,第一篇便是宋徽宗的《宴山亭》: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濃,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淒涼院落,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