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侯甘居胯下

封建之制,文武同流,禮制軍制,初不能分。[13]貴族傳統及其“榮譽、責任、信仰”,互為表裏。禮崩樂壞,自軍制始,次第牽動全民。

管子變法,“秀民之能為士者,必足賴也。有司見而不以告,其罪五”(《國語·齊語》)。

繆公伐晉,“野人之嘗食馬肉於岐山之陽者三百有余人,畢力為繆公疾鬥於車下”(《呂氏春秋·愛士》)。

趙簡子伐範氏、中行氏,“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左傳·哀公二年》),平民得為士。

此皆封建將崩而未壞、世運將轉、平民將興、新舊雜陳、鼓蕩相激之兆。伯裏克利時代—文藝復興時代皆有貴族解體背景在,文明青春黃金期幻覺之一,即在自信精力無窮、盛世秘訣已在掌中,不知己身有賴於若幹歷史既成前提,非可久存,無從復制,人智難及。

此刻戎務,尚守禮制,競技為先,仁義是尚,不以成敗為核心價值。是以宋襄微弱,仍居五霸,褒其義重於生,究系禮樂幹城。秦繆功德巍巍,以殉三良故,幹“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大忌,受極惡之“繆”謚號,彰其遺惡甚於淫昏之靈、隱。此儒道之萬古江河,當時之“普世”“底線”論。楚莊復蔡社稷,不愛千乘之國而重一言,已得禮樂之精——懷百工、來遠人、興滅國、繼絕世。[14]故列強不復夷狄視之,莊王由此始能與諸夏之君並列,否則其功業豈足比肩成王、繆王。

戎以求榮,守《司馬法》,不禽二毛、不重傷。[15]千乘之國為大。大役“三軍盡沒”,不過數千。三鼓成列,及暮勝負已分。尚有嫌其遷延,乃欲“滅此朝食”者。《左傳》時代之戎務,大略類此。故而當時社會視從戎為貴族特權及榮譽,平民有賢者得入戎行,皆以為榮,不以為累。

名法之士大用,李克入衛、吳起在楚、商君相秦,“理性建構主義”洪水滔天。廉潔可辱,愛民可煩,不容禮義廁足其間。上古以德,中世用賢,今世爭力,“專制平等主義”進入歷史,以“軍功面前授爵平等”為突破口,歷史怒馬狂奔,“千乘之國”未嘗於“萬乘之國”稍息片刻,直入長平式“舉國總體戰”,所賭者非一將一軍,而系一國丁男之全。軍役之榮耀一變為血貢之恐怖,是以“卒之母”聞大將與卒同甘苦即知卒必死。“任賢”“無類”之“啟蒙主義平等”理想落實為“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孟子·梁惠王上》)、“殺人盈野”、“率獸食人”。“現實政治”之於“普遍價值”,已有不能兩立之勢。儒者以“螳臂當車”自況、“寧蹈東海”自任,已開“節烈論”之漸,實有壯懷,非如後世末流“僅責幼弱”。

六王畢,四海一,始皇“奮其私智而不師古”,徑以文法吏治黔首,沒路王孫滿市曹,貴族平民界線化為烏有。

於是有“百姓初帶劍”,新新人類誕生。

韓信帶劍,受“王孫”之稱而居之不疑,不受決鬥挑戰,不守貴族榮譽法典、效子路結纓而死,竟至甘居胯下,一時淪為當時之“韓跑跑”。以舊貴族心理自屬荒謬絕倫,然以平民“成功學”心理,個人(“為天下者不顧家”)發跡變泰(混跡於政治階級)為根本目的,余者不過手段而已,謀大者不計小,目的豈為手段設?

此類思路,稍進半步,即入流氓無產者馬基雅維利主義,“分我一杯羹”。漢家賴此而得鹿。

韓侯一流人物能以正面形象進入民間俗文化,列國鮮見,折射平民化、同質化早熟,寒門心態主流化之“中國特色”。

舊貴族項氏、田氏身即政治階級,與國同戚,無所謀於“發跡變泰”“成功學”,起兵為楚、齊歷史光榮,豈在大者王、小者侯?以彼心理,目的、手段原為一物,舉義原為鋤秦政,復齊桓、晉文之世,若必以秦政為法、“棄禮義而上首功”始得求勝,真所謂“帝秦何必又亡秦”也。成安君自居儒者,拒兵家詭謀,亦同此心。於己“求仁得仁”,於敵“授柄與人”。

以義帝繼周天子,復列國之局,非項氏私志,實關東舉義共同綱領最大公約數,所爭者僅在“誰有資格繼承桓文”。“西楚霸王”之霸,即“五霸”之霸。漢王即位垓下,亦出諸侯推戴。就法理而言,同於五霸、霸王。

“天下一人”(秦政),抑或“諸侯之首”(周政),即楚漢間憲法問題之首。

漢高權謀政客,富於現實感,但求得尺則尺,得寸則寸,絕不為抽象理論以現實利益為賭注。“垓下綱領”乃眾霸君相互承認既得利益,為喘息、固位之急,位固而後由近及遠,徐圖進取。

秦政周政下一回合,乃在貫高之謀。漢王辱趙,非張王有罪[16],殆欲發動葛蘭西“文化革命”“陣地之戰”,確立“天下一人,諸侯不過順民之受寵者”意識,粉碎“諸侯有國,天子乃國際聯盟榮譽主席”舊觀念。張王吾家賢婿,自當配合表演,否則以韓侯勒兵求王且能忍,何至不容恭謹事漢之趙?無奈趙王知趣,趙國公卿偏泥於故事,以為漢之待趙,當如齊桓禮魯、晉文存蔡。於是,大獄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