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從未有哪個帝國垮得如此之快。靠英國的財政援助和海上武力,將拿破侖打得一敗塗地的強大的奧地利帝國,一八六六年卻敗於普奧戰爭。在遭實力劣於自己的德國徹底擊潰前夕,奧地利還讓外界覺得幾乎是所向無敵。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是統治歐洲的第二大帝國(僅次於俄羅斯),轄有出身、民族身份各異的多種族群。多年來,哈布斯堡王朝還主宰德意志邦聯(German Federation)。這是由三十六個獨立邦國組成的聯盟,版圖從北邊的新教普魯士延伸到南邊的天主教巴伐利亞,且靠共同的文化和語言結合在一塊。在這些奉哈布斯堡王朝為共主的邦國中,普魯士王國的工業化程度最高,野心最大。當普魯士意圖除掉邦聯的盟主,在覬覦奧地利位於阿爾卑斯山以南的最後據點的意大利支持下,奪取邦聯的領導權時,奧地利即集結效忠於它的跟班(大部分德意志邦國),對普魯士宣戰。

沒人認為奧地利會敗。專家,例如在轉攻經濟之前靠寫軍事評論為生的恩格斯,都預料奧地利會勝。奧地利軍隊的不禁打,讓戰場記者瞠目結舌。奧地利人看著他們一度壯盛的軍隊七月敗於柯尼希格雷茨(Königgrätz),八月遭逐出意大利,看著普魯士政治家俾斯麥和參謀總長老毛奇解散奧地利所領導的德意志邦聯,將邦聯的大部分邦國並入普魯士名下,準備圍攻維也納,奧軍不得不在多瑙河河岸投降。

一八六六年之敗所帶來的心理創傷之大,不容一筆帶過。“奧地利構想”——在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不管是德意志人、意大利人、波蘭人、捷克人或匈牙利人,各民族得其所哉,就和在其他任何體制的安排(包括民族國家)下得其所哉一樣——就此整個灰飛煙滅。自一七九〇年代法國大革命以來,維也納一直在對大勢所趨的民族國家走向做無望取勝的頑抗。法國大革命把意大利、波蘭之類原本遭外來大國(包括奧地利)瓜分、占領的民族,組合為由自己民族當家做主的新國家。為拿破侖戰爭畫下句點的一八一五年維也納會議,將這些新民族國家,包括意大利王國和華沙公國,交回給奧地利、普魯士或俄羅斯統治。此後,維也納把轄下任何民族脫離其帝國的舉動——德意志人投入德國懷抱、意大利人投入意大利懷抱或匈牙利人投入匈牙利懷抱——都視為危及奧地利存亡和統治正當性的叛國行徑。

就是這一解體之虞,使一八六六年的戰敗變得兇險。哈布斯堡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的威信,大部分來自其控制意大利大港威尼斯和其腹地以及其身為德意志邦聯盟主的身份。位於意大利的這個異國據點和勤奮的德意志民族屬地,為奧地利的多民族性格提供了保證。如果哈布斯堡王朝能在這裏守住,則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能守住。威尼西亞(Venetia)一落入意大利王國之手(一八六六),德意志諸邦一落入普魯士(一八七一年改名德意志)之手,這位奧地利皇帝即不得不退而倚賴帝國轄下以斯拉夫人、匈牙利人、羅馬尼亞人為居民主體的諸州(crown lands),而在日益標榜民族主體性的“民族主義時代”,這些州未來絕對會出亂子。

柯尼希格雷茨之役後,奧地利轄下諸民族(德意志人、捷克人、克羅地亞人、匈牙利人、羅馬尼亞人、波蘭人及其他六個民族),更強烈質疑“奧地利構想”。奧地利詩人弗朗????茨·格裏爾帕策(Franz Grillparzer)自忖道,“我出生時是德意志人,但現在還是嗎?”在國界另一頭已出現一個德意志大國時,一小群德意志人還有必要留在多民族的奧地利嗎?德奧合並之說——將於二十世紀上半葉大力推動、最終受到唾棄的目標——這時已開始發酵。在中歐東部、其他非德意志的諸民族裏,對自我身份的省思同樣深刻。奧地利要這些民族放棄獨立和民族發展,換取在德裔奧地利人的指導下,合並於某奧地利官員所謂的“民族的平底鍋”裏。但平底鍋在柯尼希格雷茨付之一炬,鑒於奧地利戰敗和國力衰退,各個小民族開始重新思考未來要走的路。

其中,匈牙利人在重新思考未來之路時,想法最為大膽。匈牙利的最大族群馬紮爾人是突厥語族,九世紀時與匈奴人一起騎馬離開烏拉爾山脈,定居於多瑙河中遊平原。身處於斯拉夫人、羅馬尼亞人居多的土地上,馬紮爾人始終沒有安全感。這時,眼見奧地利衰弱,他們開始趁機擴大勢力。柯尼希格雷茨之役後,匈牙利的政界領袖出現於維也納,強烈要求三十六歲的哈布斯堡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接受一樁浮士德似的交易:只要他承認匈牙利王國的存在,晚至一八四八年仍起事反抗維也納統治的匈牙利,將會盡釋前嫌,傾其龐大人力(匈牙利王國除了有馬紮爾人,還有人數較少的克羅地亞人、斯洛伐克人、德意志人、烏克蘭人、羅馬尼亞人)為哈布斯堡君主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