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帝國的誕生

寬敞的凡爾賽宮已經有50多年沒有見證如此壯觀的人群聚首。為首的是一群身著禮服、神情肅穆的老者,其余的是那些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軍官們——他們身穿制服,身披配飾,左手握劍柄,右手托羽毛頭盔。這些人是德國統治貴族中的精英,其余的人則是一些來自北德三大自由市的議員與少數帝國議會議員。他們聚集於此,就為見證歐洲新帝國在1871年1月18日的誕生。

當然,人群中深諳羅馬歷史的人不可能不憶起這一殘酷的口號——“軍隊制造帝王”(Exercius facit imperatorem )。凡爾賽宮已淪為空前團結而大敗拿破侖三世的德意志同盟的兵營。此刻他們所在的凡爾賽宮鏡廳,幾周前還是塞滿普魯士傷兵的戰地醫院,而且,針對拿破侖第二帝國接替政權——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戰爭可能會繼續,但是和平也在醞釀之中。戰爭對法國必定是苦澀的,他們向一向淪為自己外交棋子和戰場的德意志割讓了阿爾薩斯和洛林,同時還支付了50億法郎的賠款。不過,戰爭對德國也會是苦澀的:俾斯麥很快會發現“沒有法國不行”——完整的歐洲體系不可能與復仇心切的法國為伴,也不可能缺少法國而存在。

1870年7月,拿破侖三世憑借自感良好的判斷,為阻止已在德意志諸邦內做大的普魯士進一步成為歐洲威脅,裹挾復仇心切的法國加入了戰爭。“為薩多瓦之戰報仇”是法國媒體荒誕的動員口號。薩多瓦之戰,或稱克尼格雷茨戰役,是1866年普魯士戰勝奧地利的決定性之役。法國並未參與戰爭,反而1859年在意大利還擊敗過奧地利。然而,巴黎的國會和新聞界卻一向把自弗朗索瓦一世以來所據有的歐洲霸權視為法國與生俱來的權利。除非自己阻止德國奪走這一世代延續的霸權,否則拿破侖三世帝位難保。然而,被圍困在色當僅僅幾周後,拿破侖三世便率領大軍投降,終究失去了帝位。

在距德國如此遙遠的地方宣布一位德意志帝國皇帝的誕生,這個念頭似乎太荒唐。而擅自動用代表法國榮耀的建築,則似乎有給法國傷口撒鹽之意。但是,假如在柏林舉行這一切,就不能彰顯德意志同盟各邦國的平等地位,反而有突出普魯士軍國的老大地位之嫌;同時,這也會提醒廣大日耳曼人,普魯士王國不久前不過是“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七大選帝侯”之一而已。法蘭克福則太容易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因為彼時的皇帝加冕禮常常在這兒的哥特大教堂舉行。同時,法蘭克福也太容易讓人回憶起1848年革命期間一系列難堪的事件。在那個“騷亂之年”,德意志各邦國的王權在民權沖擊下都已岌岌可危。當革命在柏林、巴登、奧地利、薩克森和普法爾茨爆發時,彼時還是普魯士王儲的新皇帝不得不借外交由頭暫避英國。而且,法蘭克福,這個曾經的“神聖羅馬帝國金庫”,因為在1866年普奧短暫軍事沖突中站在了奧地利一邊,作為懲罰,早在四年前便被褫奪了自由市的特權。沒有人會忘記,南德意志富人兄弟們曾經譏諷過這個多沙的城市勃蘭登堡——普魯士的政治中心,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吸墨粉盒”。在他們眼裏,普魯士不過是一件吸附信紙上多余墨水的吸墨沙罷了。與其忍受在國內舉辦儀式的尷尬,不如選擇在法國凡爾賽宮操辦。歷史上也確有1月18日這麽一天,選帝侯腓特烈三世無視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自我加冕為“普魯士的國王”腓特烈一世,而德意志帝國成立這天是其加冕的170周年。

奧托·馮·俾斯麥——普魯士首相、現任德意志帝國宰相從不留下任何疏漏,無論是政治舉措還是這場儀式的主持過程。把普魯士國王威廉正式加冕成為德意志帝國皇帝是不存在任何問題的。當然,德意志作為舊神聖羅馬帝國的日子已盡,除了殘留在錢幣、旗幟、郵筒等物件上的皇冠紋樣外,法統上是無法賦予新德意志帝國皇冠的;也沒有誰能夠或願意把一頂皇冠加在國王頭上。有必要請主教來授禮嗎?威廉自己就是他的土地上所有新教徒的“大主教”!1804年拿破侖·波拿巴自行加冕的先例實在過於招搖,反而使威廉忌憚自行加冕。此外,威廉國王還討厭俾斯麥強加給他的所有事情。威廉從小受到的灌輸是要以深深的敬意侍奉自己的哈布斯堡皇帝堂兄,要輕蔑地看待暴發戶般的兩任拿破侖皇帝。因此,親眼見到為自己準備的皇帝頭銜,他便萌生深深的抗拒。而且,他常把自己的皇帝頭銜自嘲為“榮譽少校”(Charaktermajor ),意在自比為那些退休時被授予該軍銜的上尉軍官,不戀虛名。當俾斯麥在18日清晨迎接他時,老國王覺得更像是魔鬼墨菲斯托歡迎浮士德一樣,帶著悲傷的口吻低語道:“今天我們把普魯士擡進她的墳墓。”俾斯麥是明白人,隨著他剛剛強力把民主注入政體,並與有產階級聯盟和無產階級妥協後,封建君主制普魯士便已名存實亡。陛下難道會忘記1848年革命發生的一切,抑或忘記僅僅幾年前自己陷於與議會艱苦鬥爭的一幕幕嗎?他現在不得不駕馭現代民族主義這匹難馴的野馬,這當然不是俾斯麥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