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桂芳口述(第4/8頁)

我爸爸這一輩子剛強,窮有窮志氣。他愛玩牌,他不會,輸了,輸了怎麽辦?家裏養一豬,這豬一宰我媽就哭,怎麽也舍不得,結果還是給人家還賬了。我爸說了,人死了不能賴賬,是一根草根,不能拿。

1969年我父親死的,就得了癡呆吧。正是“文化大革命”後期,借的棺材,借的我們老幹爹的棺材。回老家埋的,就朝陽高碑店。

定:你們還認為那兒是你們的老家?

周:啊,我們那兒不是有親戚嗎?我不用去,打一個電話,親戚本家啊召集了給打一坑,後來到我媽這兒也是,不願意燒,也是埋的。那兒離火車道近,現在都平了,找都找不著。但是他們的要求我們達到了,他們的意願,不願意燒啊,願意回老家並骨啊。

4.三生三死

周:原來我們哥兒倆,姐兒五個。哥兒倆都死了,到解放的時候就剩姐兒仨了。沒解放之前,一個月就死兩口。我大姐是17(歲),本來要結婚了,都放大定注200了,是給我表哥,姑做婆啊,出天花,3天就死了。我二姐怎麽死的?按現在說就是腎炎,渾身都胖(pāng)了,不是16(歲)就是15歲。一個月死倆,我媽哭得後來眼睛就不行了。日本(人)進中國,扔炸彈,我哥哥跑啊,跑就摔了,起那兒就死了,不是炸的。他比我大得多,要活著得80多歲了。我那個小哥哥四五歲就死了。我三姐七十三了,比我大6歲,她是中關村醫院口腔科的,退休了。我是老四。還一老五,屬兔的。老五怎麽死的呢?她15歲的時候得的肺病,沒錢治啊,那會兒打一支油西林就兩塊錢。後來政府照顧,送到溫泉三療(第三療養院)。住院吃藥到死,一分錢沒用我們花錢。她1969年死的,死的時候21歲,就埋到中直機關南邊那兒。那倆姐姐埋到圓明園那邊,西苑商場知道吧,後頭就是。我哥哥我姐姐都埋那兒了。

定:您小時候讀過書嗎?

周:小時候我念過幾天書。這還有一個說法呢:“短期小學,煤核大爺,早起打粥,晚上上學。”就是原來編的這麽一個順口溜。你琢磨這意思呀,就是撿煤核的這位大爺,就是說你呀,是撿煤核的,窮啊,你能上得了真正的學校嗎?上學校交不起學費您就甭上了,就這麽哩哩啦啦地上了點兒,今兒去明兒不去的,沒錢哪。

定:您撿過煤核嗎?

周:撿過啊,撿煤核。我們家不用買煤燒,都靠撿煤核。明兒您問我姐姐,有那機關哪,就人家倒煤灰哪,機關的廚房扒那爐灶灰,到那兒扒拉去。冬天打柴火,今兒說刮大風了,夜裏起來,背上那麻袋,摟柴火摟樹葉去。打粥,青龍橋過那橋路南往南一拐,在那兒打粥。

要不說呢,我那會兒苦力啊,什麽沒幹過啊。到頤和園那兒拉冰,拉一筐冰給一銅板兒。還給人賣大碗茶去;扛大個兒去;起菱角秧子去,菱角秧子兩頭尖哪,起下來好栽呀;到菜園子給人家薅草去,一天5斤老玉米豆兒;給蘇家起稻苗,頤和園外頭都是稻地呀,他們那兒三大戶,蘇家,譚家,葛家。給張廣伍看孩子,一大的一小的,抱著一孩子,還得挑三挑水。在街上給人挑水。給519軍隊賣貨去,還讓人打一回,就是大耳刮子。

養豬得掐豬菜啊,一早上就掐豬菜去,到河裏洗去,過水一會兒,那葉就支棱起來了,洗完把衣服褲子擰幹了再回家,怕挨打。開魚床子,起五更,跟著挑(魚)去,哭也不行,哭也得給你打起來;玩也不行,玩讓我爸爸瞅見了大嘴巴就抽過來,打我。我媽沒打過我。我跟高淑瑞的妹妹一塊兒挖野菜去還哭呢,說咱怎麽那麽窮啊。

我的經歷要寫能寫本書我跟你說,我經歷得太多了,三次死我都沒死了。我那年出天花……

定:您這說的是哪年的事?

周:我說的是(一九)四幾年的事。1946年,1947年這個時間。我快8歲了。我們在西苑街裏不是有賣魚的房子嘛,這邊是魚坑,窩棚,我跟我奶奶我們在窩棚住,我爸爸就不讓我們上西苑這邊來,不能(與病人)接觸,可是我們就來了,來了我就躺在一進門的炕上,我爸爸回來就給我一耳刮子,說不讓你來你怎麽來呀,打一耳刮子我就走了,第二天就發燒,就出天花了。你說這是不是傳染的?因為種了花了也沒管事兒。我妹妹也種了,也出了,很輕,我是重。我姐姐的花三天沒出來,死了。注201得了天花日本(人)就給我弄走啦,把我媽把我妹妹都弄走了。

定:把您弄哪兒去了?

周:北京地壇吧。那會兒西苑這街上不讓走,都拉著繩子呢。我們住在窩棚那兒,魚坑那兒,離這街裏頭遠點兒。我奶奶上街裏去了,人家問說你家孩子呢?我奶奶說回老家了,結果(被人告發了),我奶奶還挨一大嘴巴,“乒”就扇她嘴巴。要不說這漢奸呢,就這麽嚷著:“起來起來快著,穿上衣裳趕緊走!走走走,跟著走!”當時我就挺害怕的,我媽說:“上哪兒呀,這孩子有病了,怎麽走?”“走吧走吧,去給你治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