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狹義的部族政權下之士氣【清代乾嘉以前之學術】

一、明末遺民之志節

清人入關,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反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帶。

他們反抗異族的力量是微薄的,【因其非世家貴族。】然而他們反抗異族的意識,則極普遍而深刻。【隨於社會文化傳播之廣,北宋不如南宋,南宋不如明末。】

中國人的民族觀念,其內裏常包有極深厚的文化意義。【此種觀念,遠自春秋時代已極鮮明。】

能接受中國文化的,中國人常願一視同仁,胞與為懷。【故說:“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反過來說:“諸夏而夷狄,則夷狄之。”這是極端重視民族文化的表示。故曰:“聞以夏變夷,未聞變於夷。”既主放棄偏狹的、侵略的國家主義,而采取文化的、和平的世界主義,則自然可以有此態度。】

兩漢的對待匈奴、西羌諸族,招撫懷柔,引之入塞。南北朝時北方士族與諸胡合作,大率多抱有此種思想。

遼、金的割據,雖則他們亦都慕向漢化,然而那時中國北方社會的文化基礎,本已削弱,所以同化異族的能力,不夠深強。【因此北朝對中國史上尚有貢獻,而遼、金則無。】

元人以武力自傲而鄙視漢化。清人則並無可恃的武力,一進中國,即開科取士,公開政權,依照著中國傳統政體的慣例作實際的讓步。

北方一部分士大夫,便開始與清政權妥協。【這在他們是承認一個異族君主,而交換到傳統政體之存在與參政權之繼續。】

但清室煞有手段,一面公開政權作實際的讓步,一面厲行剃發令,要中國士大夫內心承認一個文化的屈服。因此激起了南方的反抗。【非叫中國人承認一種文化上的屈服,滿清統治權亦難久存。】當時南方士民擁護明政權之熱心,遠不如其擁護衣冠制度之甚。【只要政體不變更,王室推移,無關重要。至於衣冠文物,則為民族文化之象征,不肯輕變。】

惟南方士民臨時義憤的結合,抵不住漢奸手下三十年有訓練、有經驗的正規軍隊。結果中國士民在自身組織不健全的痛苦下屈服了。然而大部分南方士民反抗清廷的心理,卻依然存在。【當時南北兩方對異族統治的心理上之反應,正與他們社會經濟文化之相差成正比。】

中國社會機構,自漢武以下,不斷以理想控制事實,而走上了一條路向,即以士人為中心,以農民為底層,【手工業與兵士為農民之分化。】而商人只成旁支。因此社會理想除卻讀書做官,【此種人在唐以前即為門第中之家長,宋以下則為社會大眾學業上之師長。】便是沒世為老農,市井貨殖,不是一條正道。【此種傾向,自宋以後更顯著。宋人所講學問,與經商牟利意義極端沖突。因此好利貪財者,亦盛置田產,而不事貨殖。】

民族文化正統的承續者,操在讀書人的手裏。而讀書人所以能盡此職責,則因其有政治上的出路,【科舉仕宦。】使他們的經濟生活,足以維持在某種水平線之上。【中國社會自漢以下,宗教勢力始終有限制,亦為此故。】

若使讀書人反對科舉,拒絕仕宦,與上層政權公開不合作,則失卻其經濟憑藉,非躬耕為農,即入市經商,而從此他們亦再不能盡其負荷民族傳統文化之職責。【魏、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其門第家業皆可退守,又寺廟亦可藏身。宋、明以來,士大夫不能有退守之基業,而寺廟亦再不占社會上文化之重要性。】

所以一個士人,要想負荷民族傳統文化之職責,只有出身仕宦。【即專以教授為生,而來學者之出路,仍以仕宦為終極,否則此教授一業即無生源。】明末遺民,雖則抱有極強烈的民族觀念,到底除卻他們自身以外,他們的親戚朋友以至他們的子孫,依然只能應舉做官,這樣便走上與異族政權的妥協。亦惟有如此,他們還可負荷他們最重視的民族文化。

顧炎武本昆山世家,然鼎革以後,家奴叛變,使其不獲安居。【在南北朝、初唐,奴隸部曲盛行時,其情形便不同。又清初江南奏銷案,縉紳無或幸免,西晉、北魏戶調均田,豈有此力量?】這可見後代的所謂“故家”,與中唐以前的門第大族,勢已大異。顧氏浪跡北方,對耕殖經商,均甚留意。以故其私人經濟,可無問題。然欲從此中打出一個基礎,長與政治絕緣,而來擔任文化事業的營養,則其事非易。

明末遺民的生活狀況,大體如下列:

一、出家。【如方密之等。(元代全真教盛行,亦由此背景來。)】如是則中國士階層傳統之文化理想及文化事業,即及身而絕。【寺廟本不為中國傳統文化學術結集之所,要在寺廟中傳播中國傳統學術,殊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