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價值觀 走向南北朝

重建核心價值和實現文化復興的使命,照理說應該由士族來承擔。因為他們是知識精英,也是兩漢以後時代的主人。新文化不由他們建設,又該是誰,能是誰?

可惜,士族不堪此任。

產生於東漢延續到初唐的士族,是中華帝國獨有的歷史現象,其他民族和文明沒有。歐洲的騎士也好,日本的武士也罷,都只是獨立階層,不是統治階級。成為統治階級的只有中華的士族,時間則主要在魏晉。

可惜這個階級很不稱職,因為他們統治的方式就是不統治,既不主張也不作為。有的人甚至上任多時,都不知道自己擔任何官何職,或者故意裝作不知道。

比如王徽之。

王徽之的職務是參軍(相當於參謀),起先在大司馬桓溫帳下,後來任桓溫之弟車騎將軍桓沖的騎兵參軍。但無論在哪裏,都蓬頭垢面,衣冠不整,無所作為。

有一次,桓沖來視察工作。

桓沖問:你在哪個官署任職?

徽之答:經常看見有人牽馬來,好像是馬曹。

桓沖又問:有幾匹馬?

徽之答:不問馬。

桓沖再問:近來死了幾匹?

徽之答:未知生,焉知死。[40]

兩句話都出自《論語》,牽涉到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是馬廄失火,孔子只問傷人了沒有,不問傷沒傷馬。第二件事是子路問什麽是死亡,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王徽之的兩處引用,都是故意斷章取義,賣弄小聰明。[41]

對此,桓沖無可奈何,徽之則更加放蕩不羈,有一次甚至坐進桓沖的車裏,還說長官豈能獨占一車!桓沖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在某次見到王徽之時對他說:你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好好工作,我盡快提拔你!

王徽之卻不回答,只是看著高處,然後用手板支著臉蛋說:大清早到西山去,那裏的空氣很清新。[42]

呵呵,這就是魏晉風度。

這樣的風度當然誤國誤民,也是自掘墳墓。試想,一個政權如果號稱屬於某個階級,而這個階級中的人卻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對待它,請問還不該亡嗎?

擋都擋不住。

實際上兩晉之亡在於有病,而病因就在士族。士族與貴族的區別,在於貴族靠血統世襲爵位,士族靠門第壟斷仕途。保證這一特權的制度,則叫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又叫九品官人法。具體地說,就是把官職分成九等,叫官品;候選人的基本條件和綜合評估也分成九等,叫鄉品。評定鄉品的叫中正(中正官),朝廷的吏部則比照中正評定的鄉品給予官品。這就是薦舉制,既不同於兩漢的察舉,也不同於隋唐以後的科舉。

薦舉是曹魏時期陳群的發明,鄉品的評定也要看各方面的條件和本人的表現。但是到了東晉,就只看門地。門地就是門和地,即門第和郡望(籍貫)。比如太原王氏是西晉名門,瑯邪王氏是東晉望族。王徽之可以在桓沖面前傲慢無禮,就因為他屬於瑯邪王氏,是王導的族人。

門第和郡望決定著人的命運。名門望族的子弟,不需要任何考核就能給予較高的官品,叫“門地二品”(一品永遠空缺)。寒門和庶族則相反,只能做低級官員。由此造成的局面,就叫“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43]

九品中正制,又稱九品官人法,始於曹魏,至西晉漸趨完備,南北朝又有所變化。上承兩漢察舉制,下啟隋唐科舉制,為中國封建社會三大選官制度之一。中正官由朝官兼任,依照家世、行狀,負責評定同籍的士人的品級,供吏部選官參考。起家官品是入仕者初次被授予職位的官品。據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的研究,中正品的一品及七、八、九品虛懸不用。官品與中正品的對應只是一種大致趨勢,並非法制規定。

結果又如何呢?

帝國沒有了激勵機制,個人沒有了奮鬥目標。一個世家子弟,幾乎剛生下來就有做官的資格,那又何必努力何必奮鬥?因此即便為官一任,也不造福一方。如果有人認真工作,還要被嘲笑,被譏諷,被視為俗氣。

至於國家的興亡,自然不必也不會關心。因為他們的榮華富貴是家族的門第和郡望決定的,不是王朝和皇上的恩典,那又何必管帝國的死活?因此高級士族中人大多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國難當頭,首先想到的是保家,不是衛國,王衍的狡兔三窟和賣主求榮就是證明。

有趣的是,帝國似乎也沒指望這些家夥保衛自己,朝廷授予世家子弟的大多是清要之職,地位高,待遇好,事務少,責任輕。繁雜而辛苦的工作,都交給庶族寒門。久而久之,上層社會便充斥著無能之輩。除了清談誤國和腐化墮落,其他什麽都不會,只能做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