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神 山鬼與女巫

山鬼是騎著豹子登場的。

那是一頭赤色的豹子,有著流線型的身材,輕巧而敏捷。騎著赤豹的山鬼站在峰頂,遙望山下那幽靜的竹林,白雲飄然而下。赤豹的旁邊,是狸貓。

嚯,這是什麽神?

山神。

是的,山鬼就是山神。在楚人那裏,鬼和神並沒有嚴格的區分。只不過,這位山神是女神,而且是性愛女神。有人甚至說,她就是巫山神女。[18]

因此她在屈原的筆下,就顯得十分迷人和性感——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之阿(讀如婀)就是山凹,被(讀如披)就是披,薜荔(讀如畢利)和女羅(即女蘿)都是蔓生植物,含睇(讀如第)即含情脈脈,微微斜視。四句歌詞翻譯過來就是——

有個人兒呀,

在那山窩窩;

肩上披著薜荔,

腰上系著女蘿。

含情脈脈,

微微笑著。

這樣好看的樣子,

是因為你愛我。

確實性感,尤其是還有豹子。

豹子是山鬼的坐騎,也可能是駕車的,因為還有車。車身是辛夷木,旗幟是桂花樹,車裏裝著石蘭和杜衡。這些香花和野草,都是要送給心上人的。

那麽,心上人是誰?

不清楚,也不必清楚,因為這不是情歌,而是神曲。實際上,《楚辭·九歌》十一篇,原本都是沅湘流域人民祭祀時唱給神聽的。其中,《東皇太一》祭祀上帝,《雲中君》祭祀雲神,《大司命》祭祀生命之神,《少司命》祭祀生育之神,《東君》祭祀太陽神。這些是天神。《湘君》和《湘夫人》祭祀湘水之神,《河伯》祭祀黃河之神,《山鬼》祭祀巫山神女。這些是地祇。《國殤》祭祀陣亡將士,這是人鬼。天神、地祇、人鬼,全都有。至於《禮魂》,是送神曲。

送神曲非常簡短,而且一片歡樂祥和——

祭禮已成啊敲鑼打鼓,

擊鼓傳花啊載歌載舞。

此起彼伏啊男巫女巫,

亮麗歌喉啊從容步武,

春蘭秋菊啊千秋萬古!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現在看,倒像是反的。

負責請神和送神的,是巫覡(讀如惜)。巫就是女巫,覡則是男巫。他們是祭祀舞台上的中心。因為所謂“巫”,就是“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19]

所以,女巫就是女舞,巫女也就是舞女。或者說,巫者就是舞者,也是歌者。他們的歌舞不僅為了頌神和娛神,更是為了通神。古人認為,巫覡是人神之間的媒介。天神、地祇、人鬼有話要說,就通過巫覡發言,叫“顯靈”。人有事情要請神指點或幫助,也通過巫覡表達,叫“通靈”。

因此,在祭祀或巫術的儀式上,巫覡便既是巫師,也是鬼神,叫“為神而亦為巫,一身而二任”, 頗有些“又做師婆又做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意思。[20]

巫覡既然有這樣一種任務,那麽,他們當中至少得有人穿著神的衣服,扮著神的模樣,做著神的動作,講著神的語言,表現著神的情緒,成為神的形象代言人。

這樣的巫覡,就叫“靈保”。[21]

靈保可能是最古老的神職人員和表演藝術家。他們是巫術的,也是藝術的。因為只有表演逼真,人們才會相信他們真是神靈附體。同樣,也只有當真認為自己能夠通神,才能逼真。到最後,可能連自己都弄不清是在表演還是玩真的。

楚人《九歌》的魅力,正在於此。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山鬼》。這一曲歌舞,是女巫表演的。她們要祈求的,則是愛情。既然是愛情,那就會有相愛也會有失戀,因此既有含情脈脈的凝視、耐心守候的期盼,也有“東風飄兮神靈雨”、“風颯颯兮木蕭蕭”、“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至於是誰愛誰,誰失戀,都不重要,因為這是在為一切有情人祈福。

同樣,我們也不必拘泥於詩句本身,硬要弄清楚哪部分是山鬼的,哪部分是女巫的,因為她原本“一身而二任”,早已融為一體密不可分。要緊的,是體會。

其他篇章,也如此。

那是一些怎樣的形象和場面!雲中君華采若英,靈動飛揚,“與日月兮齊光”;大司命神秘威嚴,高傲冷峻,“眾莫知兮余所為”;少司命竦劍擁艾,荷衣蕙帶,“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太陽神東君英武豪邁,瀟灑多情,“舉長矢兮射天狼”,“援北鬥兮酌桂漿”。[22]

噫!以北鬥七星為勺痛飲桂花酒,這是什麽樣的神靈,這是什麽樣的形象!

還有《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