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臨淄:此曲只應天上有

清晨,我斷了在蓬萊的仙人夢,沒有乘船去那座極樂之島,而是再次登上了一輛大巴,一路向西,回到滾滾紅塵之中。這是一輛老式客車,它應該很擅長在劣等公路上行駛,因此即便是走在平坦的高速路上,它仍然會習慣性地顛簸。公路開始沿著海岸線走,後來轉入內陸,每十公裏左右,會出現一個標牌,提示行走在路上的人們已經進入了工業城市淄博的地界。淄博確實是一個“工業城市”,因為它的工業煙塵汙染半徑達二十公裏。我在一個標牌處下了車,結束了與車上的乘客同甘共苦的顛簸旅程,獨自投身於車下的煙霧中。標牌告訴我,往北一公裏,就是歷史上齊國古都城的所在地。

在春秋戰國的漫長歷史中,齊國是角逐天下的幾大諸侯強國之一。齊國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管仲一人之力。管仲是春秋時期齊國國君桓公的主要謀士,受命制定了一系列財政政策,使齊國成了富甲天下的諸侯國。傳說他也是傳世著作《管子》的作者。我向一些農民打聽到管仲墓的所在地,那是一片荒野,從我下車的地方穿過高速路就到了。公元前645年,管仲下葬於此。我驚訝於他的墓還在,兩千多年了,農田也好,公路也好,對它毫發無傷。其實,我相信管仲自己並不在乎後人怎樣對待他的墓。墓對死者並無多大意義,它是給活人看的。它不過是給了我們一個瞻仰故人、追思過往的場所。我沒在那裏久留,憑吊了一陣就離開了,接下來我打算去管仲治理過的齊國的故都看看。

歷史上齊國的強大使得許多小國都向它尋求庇護,魯國就是其中之一,它是一個與齊國西南交界的小國。公元前517年,魯國國君昭公抱怨兩個貴族鬥雞,於是遭到他們的反抗,被迫流亡。這件事聽起來很離奇,卻是真的。魯昭公在向齊國國君尋求庇護的時候,還帶著一位年輕的謀士。這位謀士就是孔子。那年孔子只有三十五歲,卻被認為老練多謀。

當時齊國的國君是景公,景公遠不如他的祖先桓公英明。景公向孔子詢問為政之道。孔子回答:“國君要像國君的樣子,臣子要像臣子的樣子,父親要像父親的樣子,兒子要像兒子的樣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聽了後說:“對極了! 假如國君不像個國君,臣子不像個臣子,父親不像個父親,兒子不像個兒子,即使有很多的糧食,我怎麽能吃得著呢?”(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景公也許並非英明領袖,可也不是笨蛋一個。

一天,景公又向孔子請教為政之道,孔子說:“管理國家最重要的是節約開支、杜絕浪費。”(政在節財。)景公聽了很高興,要請孔子做謀士。宰相晏嬰勸阻說:“儒家的人能說會道,信口開河,是不能用法來約束他們的;他們高傲任性自以為是,不能任為下臣使用;他們重喪久哀,不惜傾家蕩產,不能讓這種做法形成風氣;他們四處遊說乞求官祿,不能用他們來治理國家⋯⋯孔子如此強調禮儀和行為規範,這些繁文縟節,幾代人都學不完。您如果采納他的這套東西,恐怕不是引導老百姓的好辦法。”(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遊說乞貸,不可以為國⋯⋯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於是景公告訴孔子:“我老了,不能用你了。”後來魯昭公歸國,孔子就隨他回去了。 但在走之前,孔子留下了一些東西,至少我希望他留下一些東西。

我向一位農民打聽齊國古都的所在地,他表示可以用拖拉機送我,路費人民幣五元。雖然只有一公裏的路程,但我背著背包,不想走路了。十分鐘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老城墻的南端,在這位農民的指點下我找到了那座我想看的紀念碑,碑上寫著“孔子聞韶處”。韶樂由舜帝的宮廷樂師創作,在孔子誕生前兩千年就已問世。在到齊國之前,孔子從未聽過像韶樂這樣完美的和諧之音。對於什麽事都要講和諧的孔子來說,這樣的音樂實在太美好了,此後三個月,他的心思都在韶樂上,完全不想別的事,甚至感覺不出肉的滋味。但是,現在韶樂失傳了。我曾經希望能在這裏發現點什麽或聽到點什麽,現在看來這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夠看到的,只是一塊刻著漢字的石碑;我所能夠聽到的,只是那些吹過這座城市古老城墻的風聲。唉,“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