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中國國民性演變歷程 第二章 國民性會變嗎?(第3/3頁)

最後再讓我們來看一看文學作品中反映出的精神面貌。

《詩經》裏面有許多篇章,大膽地描寫愛情,甚至性愛。例如《詩經·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蛻兮,無使尨也吠。”

意思是有個獵人在野外打死了小鹿,用白色的茅草把它包好,用來做為獻給少女的禮物。一個少女對他動情,他就趁機挑逗她。最後三句很生動地表現出那個少女和獵人一起走向密林深處的心情:輕輕地走,慢慢地走,不要急躁,不要碰我腰間的圍裙,不要惹那黃狗嚇人地汪汪叫。

這首詩不直接寫性,只是描寫二人向林中深處走去的心情,多麽含蓄,又多麽自然健康!那時候的中國人並不認為性是一件見不得人的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中國人的自然本性還沒有被後來的文化閹割。

《詩經·墉風·柏舟》中則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說是一個女子有了一個適合自己的意中人,可是父母不同意,她大聲呼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說你們不體諒我的心願,我死也要和他在一起!這種表達,多麽直率大膽!

先民們的天真爛漫和心無雜念,如同狂風暴雨洗後的天空,高遠而純凈地呈現在我們面前。詩經裏面充滿了生命的歡欣,充滿了野性、活力、大自然和美。所以孔子對《詩經》的評價是“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唐宋時代,中國人在思想上的原創力不再,但是文學藝術方面的創造力卻突然勃發。唐詩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藝術生命力,精神蓬勃,氣象光輝。其風格或者高昂明朗,或者雄渾壯大,或者具“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之美。宋詞則為中國人表達情感開辟了新天地,其清新婉約和生活化更勝唐詩一籌。李澤厚說:“只要中國人還說漢語,只要中國人還用方塊字在進行寫作,那麽唐詩宋詞的魅力是永恒的。”

然而宋代以後,詩人們的才性、閱歷、學識均大幅崩塌。他們畫地為牢,處處模仿著過去,重復著過去,以詩寫得像唐或者像宋沾沾自喜。遇到花朝或者月夕,或者其他任何人生情境,他們都已經形成固定的解釋方式、感受方式和表達方式。他們以拾前人余慧為榮,不敢越藩籬一步。明清五百年的詩壇,沒有一點激情和沖動,沒有一點真性情,甚至沒有一個真表情,除了納蘭容若外,居然沒再產生一個有影響的詩人。

宋代以前的中國人,可以說是一個偉大的民族。他創造著,體驗著,發現著,說自己想說,想自己所想,生機勃勃,生趣盎然。

宋代以後的中國人不但失去了創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個民族只剩了一個外殼,沒有了靈魂。社會如同一潭死水,散發出腐爛的氣味,從上層到下層,人們都既狡猾又愚昧,既貪婪又懦弱。用湯因比的話來說,這種生活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存在”,“它之所以能活著只是因為它已經僵化了。”(湯因比《歷史研究》)如果說這幾百年中國人有什麽進步,那就是在政治厚黑學和民間騙人造假術上的進步。

因此,宋以前的中國人和宋以後的中國人,其實是兩個物種。其差別就好比一個好罐頭和一個變質罐頭的差別,或者說是石墨與鉆石的差別:雖然同是由碳原子構成,性狀卻已經完全不同。中國人的性格歷史如同黃河,先秦是上遊,清澈見底,漢唐是中遊,雖泥沙俱下,畢竟有波濤洶湧之雄大氣象。明清是下遊,經常斷流,已奄奄一息。

今天的中國人也許仍有人盛贊明清社會之穩定,但西方人的語言裏,對這種僵化狀態只有赤裸裸的厭惡。赫爾德把中國比喻成一具僵屍:“這個帝國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塗有防腐香料,描畫有象形文字,並且以絲綢包裹起來;它體內血液循環已經停止,猶如冬眠的動物一般。”

比萬博士說:“為了避免中國的命運,歐洲付出了一千年野蠻生活的代價。”這個代價在他們看來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