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2章 聖之時者

“令君?”天子輕叩書案,提醒了一句。

荀彧突然驚醒,連忙向天子致歉。他本想提醒天子南陽木學堂祭酒是女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是這未免有些丟臉,二是太匪夷所思,就算他不在乎,天子也未必承認,說不定以為他在推脫。錦甲嘛,聽起來就像是女人做的事。

“就依陛下所言。”

天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窗戶陽光的映襯下,散著自信的光芒。“令君,不管怎麽說,百工終究是鄙事,不值得令君花費太多的心思。令君有良平之才,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臣愧不敢當。”

天子笑道:“令君,估算時日,孫策的報捷文書該到了。朝廷當如何處置,該拿出一個章程了。令君可有計較?”

荀彧打起精神,拱了拱手。“陛下,蔣幹所言雖不可全信,可是從情理分析,亦離實情不遠。兩軍交戰,耗費錢糧驚人,尤其是孫策入主豫州以來連年征戰,去年又遭受大疫,府庫空虛在所難免。孫策推行新政,對民生的確有益,可是他投入甚夥,據臣打聽到的消息,他欠南陽工坊的稅賦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已經難以為繼。其他地方的情況可能會好一些,但也不容樂觀。”

天子微微頜首,輕輕的嗯了一聲,卻不說話,目光炯炯地看著荀彧,示意他繼續說。

“孫策此舉並非隨意為之,而是大有深意。臣敢請為陛下言之。”

天子正身危坐,身軀更加挺拔。他向荀彧欠了欠身。“洗耳恭聽。”

“孫策心性沉穩,遠逾同儕。他行事雖跋扈,卻處處以朝廷任命自奉,絕不授人以柄,所欠南陽工坊的賦稅皆以荊州刺史、南陽太守的名義行事。若朝廷只是討要賦稅,則杜畿、閻象則可以所欠太多,需要休養生息為名,拒絕如數支付。若朝廷撤換荊州刺史、南陽太守人選,則繼任者必負巨債,一旦爭於立功,催討不當,必然引起南陽百姓反抗,與朝廷離心。此一舉兩得之計也。”

天子眉梢輕挑。“這麽說,荊州倒成了一叢荊棘,無法下手。”

“正是。”

天子雙手攏在袖中,外面看不出動靜,袖子裏,手指輕扣,拇指互纏,轉來轉去,忽快忽慢。他看著眼前的荀彧,沉思良久。荀彧解釋得很清晰,他一聽就懂,他不懂的是荀彧的心思。他本來打算趁著孫策力竭的機會或是拉攏周瑜、張纮,或是直接派人掌握荊州,可是聽荀彧這麽一說,這荊州根本動不得,就算拿到手也無法得到錢糧。

南陽是帝鄉,雖說那些世家沒落很久了,剩下的也被孫策趕走一部分,可是一旦朝廷收回,那些人很可能又會回來,討要屬於他們的產業,朝廷還不能不給,否則又和孫策有什麽區別?得不到錢糧,謀奪荊州的意義就去了大半,還要為此冒著與孫策發生沖突的危險,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沒有錢糧還怎麽西征,荀彧這是變相的諫止嗎?可這個方案他之前是同意了的,雖然有些勉強,現在怎麽又變卦了,是因為我重用劉曄、劉巴,卻將鐘繇轉左馮翊,威脅到潁川人的利益了嗎?

“依令君之見,奈何?”

“陛下,孫策取南陽是初平二年,袁術尚在,他就鼓動袁術殺戮南陽世家,侵奪百姓產業,其冬擊敗徐榮大軍,威名大盛,便一股作氣,在南陽推行新政,短短數月便奠定南陽之日格局,其後數年,他雖不在南陽,卻時刻不忘控制,如蛛吐絲,節節纏繞,終使南陽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可謂深謀遠慮。陛下可曾想過,他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天子眼神凝重起來,思索良久。“自是南陽南通八達,是兵家必爭之地。不管朝廷在洛陽還是長安,南陽都有控軛之勢。”他隨即又笑了。“令君,我明白了。對孫策來說,南陽不可須臾有失,是他的軟肋,所以,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迫他就範。只要掌握好力度,不逼得他魚死網破即可。”

“陛下舉一反三,大漢中興可期。”荀彧接著說道:“人有所欲,必有所忌,孫策不肯放棄南陽,我們就用此來敲打他,讓他不敢貿然與朝廷決裂。兵法雲:強而示之弱,誘敵進也。弱而示之強,使敵不敢進也。陛下欲與孫策相安,則當示之以強,迫其俯首。”

“孫策會不會反其道而用之,朝廷勢若騎虎,難以遽下?”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為什麽?”

“因為他非常清楚,一旦與朝廷對壘,他得不償失。勝無所得,敗則一潰千裏,舉目皆敵。兩害相權取其輕,唯有與朝廷相安對他的傷害最小。以些許錢糧貢賦換取朝廷對他的承認,他何樂而不為?”

天子一聲輕嘆。“如此一來,他可就三分天下居其一了,論財賦,甚至得其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