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3章 引路人

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海面上一片平靜,碧玉般的海水輕拍船腹,長長的木楫攪起雪白的浪花,樓船緩緩向大海深處駛去。沒有風,但帆升到最高處,由上到下漆成了紅黃藍三種顏色。孫權爬到了桅杆頂,一手抓著繩子,一手搭在眉上,盯著漸行漸遠的海岸。

岸邊停著兩艘一模一樣的樓船,楊修、馬超等對大海有天然恐懼的人在那兩艘船上。

飛廬上擺著案幾、坐席,案上擺著瓜果。孫策和郭嘉並肩而坐,郭嘉捧著一只菠蘿大快朵頤,吃得汁水淋漓,一邊吃一邊點頭。“好吃,好吃,真甜。這南方就是好,一年四季吃不完的瓜果。等天下平定,我要遷到交州去。”

孫策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正值盛夏正午,雖然有麾蓋遮陽,海上也比陸地涼快,但他還是覺得悶熱,很想脫了外衣打赤膊,或者幹脆跳到海裏遊一會兒。但船上人太多,不能太放肆,即使是一向灑脫的郭嘉也只是將衣襟拉開一些而已。

虞翻沒有入座,他扶著欄杆,死死的盯著遠處。他手心有些發麻,心臟不爭氣的怦怦亂跳。雖然結果還沒有出來,可是看孫策那勝劵在握的模樣,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天圓地方是人所共知的常識,如果連這都不是真的,大地真像孫策所說是圓形的,他研習了很多年的易學證明只是閉門造車,那該怎麽辦?

“噫。”一旁的太史慈忽然一聲輕呼,隨即轉頭看了一眼虞翻,眼中閃過一絲同情。

虞翻的臉色已經白了。他的目力雖然不如太史慈,雖然巨大的樓船此時也只是一點,但他還是能看得清楚,離海岸最近的一艘船就像是沉入水中一般,正在慢慢消失。先是船體,然後是飛廬,再然後是漆成三色的帆。

藍色先消失,然後是黃色,最後是紅色。

一切正如孫策所言,毫厘不爽。

虞翻閉口不言,舉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的汁珠。

孫權高聲叫了起來。“勝捷號的船體消失了,只剩帆了。”

樓船上沉寂了片刻,然後響起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將士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甚至有人緊緊抓住身邊的東西,生怕自己會突然飄到空中。

孫策聽到議論聲,環顧四周,露出得意的淺笑,又看看虞翻。虞翻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石化了一般。黃月英踮著腳尖,也想親眼目睹這個神聖的時刻,但她看書太多,視力不如太史慈、虞翻,早已看不清遠處的樓船,只能郁悶的跺腳。

“怎麽會這樣?”馮宛湊在孫策身邊,推推孫策的手臂。“如果大地是圓形,那我們一直往前走,豈不是要滑下去?”

“這個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們親眼驗證這個推論。”孫策挑挑眉。“你們早點研究出更大更穩的船,到時候我們就能縱橫四海了。這樓船不安全,真要遇到風浪,一個浪頭就能打翻了。”

馮宛若有所思,一雙妙目露出向往的神采,有點天然呆。

“要多大的船才能到球的那一邊?”

孫策笑而不語。據他所知,其實這不是船大船小的問題,哥倫布發現美洲的船其實並不大,至少比鄭和下西洋的寶船小很多,可能和現在的樓船差不多。他如果把海船的特點告訴他們,再讓他們到交州去看看夷商的船,最多十幾年時間就能造出真正的海船。

但造出海船不等於就能拉開大航海的序幕。像鄭和下西洋那樣的面子工程,他不想做,他需要大漢的子民主動出海,或是求利,或是求知,最好是兩者兼得。他可以推動,但他不能純粹往裏面砸錢,就像開發南方一樣,目前還沒有這樣的動力。

就大漢眼下的經濟和技術實力,世界上根本沒有實力相當的對手。華夏之所以最後固步自封,不是因為弱,而正是因為太強,強到沒有對手,所以就沒有向外看的動力了。放眼看去全是蠻荒,鬼才願意冒著風險去航海呢。

他要做的不是一日之功,求的不是一時之利,他要做的是引導這個時代的精英浴火重生。

比如眼前的虞翻。

虞翻很聰明,也有學問,他是這個時代最聰明的幾個人之一,但他引以為傲的象數易學卻已經走入了末路。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象數易學發展到這個層次,注定沒有前途,義理易學的異軍突起,儒學沒落,玄學興起,這裏面既有政治因素,也有學術發展的必然階段。作為政治理論,儒學發展了三百年後已經積重難返,到了必須自我革新的時候。

很可惜,這個革新沒革好。

學術史就是思想史,而思想史是很微妙的,既離不開普羅大眾,又需要真正的精英來引導。孫策有思想,但他沒足夠的學術素養,開罵互懟沒問題,建立新的思想體系就力不從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