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麥田裏的守望者

烏黑的鮮血噴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落,打濕燈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著頭,半張著嘴,下頜上一片血水,雙眼低垂,沒有看範閑,直接舉起手,止住了他走過來的想法。

“你進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藥。”二皇子蹲在椅上,頭垂得極低,幽幽說道:“我知道你是費介的學生,但毒素已經進了心,你總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讓你救。要知道你雖然厲害,但是總不能攔著我死。”

只要一個人有了死志,無論用什麽辦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範閑明白這一點,冷靜地看著對方,心裏一片空蕩蕩,沒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準備袖手旁觀,不是因為他對老二有一絲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讓對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擔心什麽,我先前已經寫好了遺書,宮裏不會怪罪你,沒有人會認為你鴆殺了我。”二皇子低著頭,沾著血的手在懷裏摸索出了一封信,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沒有想到他臨死的時候,居然連範閑擔心的是什麽也想到了,範閑心頭微冰,知道對方真的如靈兒如言,對自己也是狠厲到了某種境界,斷絕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擡起頭來,用一種很羨慕的眼神看了範閑一眼,又嘔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唇,用兩根細長的手指,仔細地掰掉被毒血沾汙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幹凈的,重又往嘴裏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的嘴裏被嚼得稀爛。二皇子卟的一聲,將葡萄籽吐了出來,吐到了地上,依然帶著黑血。

吃完葡萄,他將手在身上擦幹凈,嘆了一口氣,看著一直沉默、沒有什麽動作的範閑,幽幽說道:“我不想繼續活著當笑話。”

範閑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實你也是個笑話。”二皇子臉上漸漸浮現起一層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渙散,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說道:“這京都想殺你的人不少。不錯,最開始動手的是我,但你以為承乾就對你有多少溫柔?秦家在山谷裏沒有殺死你,他氣得在東宮裏跳了一夜的腳……可為什麽?”

他盯著範閑的眼睛:“為什麽……你對承乾的態度卻和對我完全不同?”

範閑自己也想不明白此點。二皇子人之將死,其言也直,直刺他的內心。為什麽他一直對太子有諸多寬容柔和,對老二卻是死纏爛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的眼簾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聲音極為低沉:“你不喜歡我,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我。當然,我也不喜歡你……我們兩個人太像了,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擁有你這麽好的運氣。任是誰,都不會允許世上有另一個自己存在,都會下意識裏搶先將對方除去。”

他的目光陰寒而無奈:“如果你是榮國府裏的賈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裏的甄寶玉,在書中永遠撈不到幾次出場的機會……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說著一面咳血,血水在他的前襟上塗得到處都是,看上去十分淒涼。

範閑看著面前的這一幕,身體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應來。二皇子最後一次擡起頭來,瞪著範閑的臉,有些困難地說道:“我一直以為承乾是兄弟們當中最怯懦的那個人,但直到要死,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很怯懦。我寧肯死去,卑微地離開靈兒和母親,也沒有膽量去面對……”

“我死後,你替我照顧靈兒……至於母親,她最好的結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宮,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

二皇子胸膛處一陣劇烈的起伏,似乎什麽東西正要沖將出來,瞪著範閑的眼睛,強行說完這一番話,沒有給範閑任何說話的機會,張開了嘴,噗的一聲嘔出一大攤黑血,便再也沒有了呼吸。

死後的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擱在膝上,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死灰,片刻之後,他的身體摔落椅下,發出砰的一聲,只是那雙眼睛始終不肯閉上,瞪得大大的。

……

……

範閑一臉麻木地看著二皇子的屍身,忽然感覺這初秋的夜,怎麽會這麽冷?

他打了一個寒顫,心情十分復雜,根本不知該對面前這具身體發表什麽樣的感嘆,或許此時的沉默,便是最好的態度?二皇子這位真皇子已經死了,自己這個肉身裏的假靈魂,該如何繼續下去?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不是因為二皇子在自己的面前自殺,也不是因為老二臨死前說的那些刺心話語,而是最後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顧靈兒和淑貴妃。

都不給自己開口拒絕的機會嗎?範閑在心裏想著,表情一片落寞。長公主死的時候,把婉兒交給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將那些叛軍將士和大臣們的家人托付給自己……

為什麽?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難道你們的死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麽你們臨死前要扔這麽多包袱給我?你們想壓死我?你們就賭定我會幫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