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遮月

範閑震驚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皇帝遣自己下山裏蘊著的那絲憐子之情,實在是大出他的意料,其二是皇帝的言語間似乎已經沒有了往常的那種自信,其三是皇帝最後的那句話……

誰坐那把椅子,讓他拿主意?這是遺言還是什麽?問題在於,就算自己命大,能夠趕在長公主宣揚即定事實之前千裏趕回京都,可是自己又有什麽實力可以將自己的主意變成現實?

這不是江南明家,不是崔家,不是京都裏的朝官,欽天監裏的可憐人,而是皇宮,而是天下的歸屬!

範閑的唇角露出一絲苦笑,就算自己是慶國一權臣,可是手中一兵一卒都沒有,拿什麽替陛下穩住京都?又憑什麽可以決定那張椅子的歸屬。

“朕,不會輸。”皇帝的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笑意是滿是冷厲的殺意,“即便輸,若有葉流雲與四顧劍替朕陪葬,又怕什麽?你也莫要擔心,陳院長在京都,太後在宮中,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拿著朕的旨意,拿著朕的行璽去,若有人阻你……盡數殺了!”

範閑額上沁出冷汗,心想若葉秦兩家也反了,就算自己是大宗師,頂多也只能打打遊擊戰,又怎麽能盡數殺了?

他已經看出了皇帝內心的那絲不確定,心緒不禁有些黯淡。皇帝如果真的死在大東山之上,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模樣?不論是太子還是老二繼位,這慶國只怕都再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難道真要抱著那個聚寶盆,走上第二條道路?

不過局面並沒有到最危險的那一刻,山頂上還有洪老太監和五竹叔,外加百余虎衛,不論碰上怎樣的強敵,都能支持許久。

強登大東山,只有一條路,山腳下五千長弓手的任務很明顯是斷絕大東山與天下的聯系,至少要斷絕三天以上,為京都的事變空出時間來,而真正要弑君,這些叛軍卻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為皇帝不會傻乎乎地下山。

然後……葉流雲會登山。

這確實是一場賭博,如果天下三國大勢依然像以往那樣——慶國的君主設局狙殺葉流雲,一定是北齊、東夷都很願意樂觀其成是事情,苦荷和四顧劍都不會拋卻身份,前來插手。

可是……範閑額上的冷汗已經幹了,身上只覺一片寒冷,在梧州時,嶽父林若甫便提醒過他,為了一個足夠誘惑乃至有些絢麗的目標,大宗師們也許會很自然地走到一起。

範閑的嘴裏愈發的苦澀。如果事態真的這麽發展下去,這大東山上哪裏還能有活人?可是難道皇帝最開始的時候沒有預計到這種局面?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皇帝的面寵,發現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夜色中的瞳子閃著火苗……

他不敢再繼續思考這些問題,在腦中極快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勢。大東山之局勝負未知,但如果陷入僵局,京都那邊則有問題,自己必須將陛下還活著的消息帶到京都,帶到太後的身邊。

就算陛下死了,自己回到京都,也必須讓太後相信陛下還活著,不然以太後這種政治人物的判斷,一旦得知陛下死亡,她肯定會選擇讓秦家拱衛太子登基,穩定慶國朝政。

皇帝是她的兒子,如果有人想要傷害皇帝,太後一定不會允許,但如果皇帝的死亡成為即定事實,身為皇族的最長一輩,太後必須要考慮整個皇族的存續和天下的存亡。

所以不論是從自身的安危出發,還是從京都的局勢出發,範閑知道皇帝的安排很正確,自己必須帶著陛下的親筆書信與行璽回到京都,穩定局勢,以應對後宗師的時代。

是的,後宗師的時代,大東山一役,不論誰勝誰負,肯定會有那麽一兩位大宗師就此退出歷史的舞台。

……

……

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說道:“請陛下放心,京都不會出事。”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此去道路艱險,你要小心。”

範閑微怔,本來在他內心深處對於皇帝先前所言“朕四個兒子”一語頗多冷諷與自嘲,不料卻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心尖柔軟了些許。

※※※

系好腰帶,確認身上的裝備齊全,範閑從一名侍臣的身份迅速轉變成為一名九品的黑夜行者,渾身上下收斂了氣息,宛若要與大東山巔的景致融為一體。

唯有那些令人惱怒的銀色月光,不那麽和諧地照耀著他的身體。

他的懷中揣著皇帝的行璽和給太後的親筆書信,並不怎麽沉重,但他覺得很沉重——他清楚,大東山被圍的消息肯定不久後就會傳到京都,同時傳到京都的消息便是陛下遇刺——長公主打的是個完美的時間差,她在京都裏甚至什麽都不需要準備,只要確認皇帝的死亡,太後必須要從簾子後面悲痛地走出來,在三位皇子之中選擇一位繼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