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長弓封夜山

月涼如水。

範閑眯著眼睛看著遙遠的山下,遙遠的海邊,墨一般海水裏輕輕沉下浮起的那只小船。

他的內力霸道,目力驚人,其實依然看不清楚那只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仿佛隔著這麽遠,就能看見船上那位老者,那頂笠帽,那絡胡須。

天下四大宗師中,他只見過葉流雲。

少年時一次,蘇州城中一次,次次驚艷。葉流雲是一個瀟灑人,極其瀟灑之人,今夜乘舟破浪執劍而來,氣勢未至,風采已令人無比心折。

此時範閑見著汪洋裏的那艘船,想著那個飄然獨立舟上,直沖大東山,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師,不由感慨萬分,無來由地在心中生出一絲敬仰。

小船看似極近,實則極遠,便在一道天線的海邊沐浴著月光,緩緩往這邊行走著,似乎永遠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範閑清楚……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所以這只將要定下無數人生死的小船,終究會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腳下,背著海岸線的那一面,猛然間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光,雖是星星點點,但亮光足以傳至山巔,可以想見那裏的戰場之上,像鬼魂一樣冒出來的強大叛軍,正在冒死沖擊著兩千禁軍的防線,燒營時的火勢已經大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好在夏時雨水多,加上海風吹拂,山間濕氣濃重,不虞這把火會直接將大東山燒成一根焦柱,將山上的所有人都燒死。

又有幾聲淒厲的號箭沖天而起,卻只沖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慘慘然,頹頹然地無力墜下,就有如此時山腳下的禁軍防禦線,已經後力難繼,快要支持不住了。

……

……

此時小舟未至,強敵已殺至山腳,慶國皇帝一行人都背對著海面,站在山前的觀景石欄之前,靜默地看著山腳下的動靜,看著那些時燃時熄的火,聽著那些隱約可聞的廝殺聲。只是畢竟隔得太遠,廝殺聲傳到山巔時,被風兒一吹,林梢一弄,竟變成了有些扭曲的節奏拍響。

沒有殺意,至少山巔之上的人們感覺不到這種氛圍,相較而言,在大東山背後那面海上正緩緩飄來的那只小舟,帶給人們的緊張情緒還要更多一些。

此時禮部尚書、太常寺卿一應祭天的官員早已從房間裏走了出來,隨侍在沉默的皇帝陛下身後,各自心中無比震驚,無比恐懼,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些什麽。

那位禁軍副統領此時早已往山下沖去,準備拼死在第一線上。只是恐怕他尚未到時,那兩千名禁軍兒郎就已化作了黑夜中的遊魂,山林間的死屍。

範閑感覺嘴裏有些發苦,下意識伸舌頭舔了舔發幹的唇,心裏不可自抑地生出一絲震驚來——山腳下的這支軍隊究竟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監察院在東山路的網絡沒有提前偵知任何風聲?為何擺在崤山一帶的五百黑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對方是如果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了大東山的腳下?

而最令他震驚的是此時山腳下的情勢,看著火頭的退後,聽著廝殺聲的起伏,從那些令箭中進行判斷,他知道禁軍已經抵擋不住了——兩千禁軍居然這麽快就要潰敗!

慶國以武力定鼎天下,雖然禁軍常駐京都,從野戰能力上來講肯定不如定州軍、征北大營那七路大軍,可是自從大皇子調任禁軍大統領後,從當初的征西軍裏抽調了許多骨幹將領,禁軍的實力得到了有效的補充,即便不是那些大軍的對手,但總不至於……這麽快便潰敗了。

範閑震驚之余,湧起一絲疑惑,來襲的軍隊究竟是誰家的子弟?

……

……

“是燕小乙的親兵大營。”皇帝陛下站在石欄之邊,看著山腳下的方向,雖然很明顯他看不清楚下面在發生什麽,但也由範閑和洪老太監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不安,冷漠說道:“禁軍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範閑眉頭一皺,馬上聯想到了一月前滄州與燕京間那次古怪的滄州大捷,雖然他依然不清楚燕小乙是用什麽辦法將這些兵士送到大東山的腳下,但既然敵人已經到了,此時再想這些純粹是浪費時間。

“你是監察院的提司,一支軍隊千裏奔襲,深入國境之內,該當何罪?”皇帝望著範閑微笑問道。

範閑苦笑一聲,知道陛下是在開玩笑,只是此時山腳下情勢如此兇險,他哪裏又有開玩笑的心思,應道:“即便澹州北有密道,但監察院也應該收到風聲,所以臣以為,院中有人在幫他。”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麽,但笑容裏卻多了一絲自嘲。

範閑說院中有問題,是坦誠,更是試探,他想試探山腳下那只如虎狼一般噬殺的精銳部隊,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不是皇帝刻意放過來的。單看皇帝此時自信的表情與平靜的姿態,範閑在內心深處相信這個推論,可是皇帝那個笑容顯得很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