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黑夜裏的明拳

馬車裏一片昏暗,那位年輕人唇角泛著淡淡的笑容,有些為了不刻意而展現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應該帶著的微羞味道,淡淡散開的眉尾就像慶廟裏的壁畫一般,有種古意與尊貴的天然感覺。

“我想不明白。”年輕人的笑容裏多了一絲苦惱,“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為什麽要查我,難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賞他嗎?”

他的手指輕輕捏了一下腰間的香袋,嗅了嗅漸漸散出的丁香花氣息,輕輕將腦袋靠在馬車柔軟的廂壁上,半閉著雙眼:“我欣賞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親習慣了馬上的生活,為什麽卻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沒有人敢接他的話,沒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話。所以年輕的貴族依然陷沒在那種荒謬的不真實感中。

“為什麽?”

“為什麽?”

微羞的笑容從他的臉上漸漸斂了下去,他輕輕將手指挪離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兩下,似乎想將指尖殘余的香氣全數保存下來。

“這不通。”

“但是沒辦法啊。”年輕人嘆息著,扭頭看了一眼擺在身邊的那串青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丫,面無表情地將葡萄扔了出去,“父親太愛他了。”

“比愛我更愛。”

他有些神經質地扯動嘴角笑了笑,想到宮裏那位太子,想到信陽的姑母,揮揮手,對身邊那個卑躬屈膝候著的禦史說道:“求和。”

禦史賀宗緯沒有參與到這次的行動之中,他愕然擡首,卻看見二皇子的眼中閃著一絲厭倦的神色,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

都察院的禦史被打的肉骨分離,鮮血淋漓,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裏最轟動的新聞,宮中新出的那期報紙輕描淡寫地將當時情況寫了出來,而官府內部的邸報上則是寫的清清楚楚。

誰都知道,陛下通過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強調了監察院的權威,而更明顯的是,他再一次強調他對於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的回護之意。

禦書房中有座,監察院中有位,禦史參他,則有陛下廷杖給的面子。範閑,這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的內涵之外,更多了一絲厚重的黑灰邊沿,讓絕大多數官員不敢正視。

而禦史被打之日,傳聞這位年輕的提司大人長跪於禦書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責之刑,都察院禦史能活下來,全虧他不計前嫌地求情。而當時執刑的侯公公,也很隨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沒有三杖就將禦史打死,也是範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範閑並沒有在明面上將這件事情化作對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對廷杖一事保持著沉默,相反就是這樣的態度,反而讓他獲取了更多地理解與支持,畢竟是他保留了那幾名可憐禦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這一方的京都士林與太學學生,更是覺得自己沒有支持錯人。

慶國的民間,一直以為監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條狗,而直到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因為範閑詩仙的名聲太過耀眼,人們才開始學會正視這個一直隱藏在黑暗中的機構,對於監察院……至少是一處的印象開始逐漸扭轉,黑與白之間並不是沒有過渡的可能,正義與邪惡的陣營裏,也會允許有別樣的美麗。

灰色的沉默,這,就是監察院。

……

……

皇宮的賞菊會還有好些天,範閑半偏著腦袋,坐在自家的庭院裏,一邊猜測著婉兒在繡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一面在想範思轍這小混俅最近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麽,偶爾也會想想,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帶著那絲微羞的笑容。

範閑想到這件事情就相當的不爽,微羞?天真?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發現一位比自己更尊貴的人物,也有這樣的特質,他的內心深處就開始感覺到不安。

“少爺。”藤子京很恭敬地稟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經搬進園子裏來了。”

範閑點點頭,說道:“她這些天有沒有什麽異樣?”

藤子京應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沒有什麽特殊的表現。”

範閑點點頭,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替我發個帖子,請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來府上吃個飯。”

“要通知老爺嗎?”藤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問道。

範閑笑了起來:“這是自然的。父親大人如果知道能夠和言若海一桌吃個飯,只怕心中也會高興不少。”

藤子京應了下來,忍不住說道:“那個叫賀宗緯的禦史大夫又來了,少爺今日還是不見嗎?”

範閑睜開了雙眼,眼睛裏不知道含著什麽樣的意思。他當然知道賀宗緯這個人,初入京都的時候,便在一石居裏與對方有過交往,當時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於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卻也不肯放過與自己結交的機會,想來便是位熱衷於權力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