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故事

許耀打從記事起,就是跟著姐姐生活。

父親在他剛出生第二年,鎮子上挖水庫的時候,從堤壩上失足摔死。由於時代背景的問題,當時象征性的賠了些糧票就把這事了結了。

母親在他四歲時生病去世。

70年代末,十三歲的小姑娘帶著五歲的弟弟,艱難的從老天爺的牙縫裏討生活。

從十三歲開始,姐姐就要跟著鎮上的大人下地幹活,她會把弟弟送到隔壁的叔公家裏。

父母去世後,本來就不多的親戚都不願意幫忙照顧兩個拖油瓶,許茹並不怪他們,畢竟誰家都不容易,多張嘴吃飯,真的是件要命的事。

只有叔公家會偶爾接濟他們。

其實說是叔公,也只是在很多輩前有點沾親帶故的關系。

追溯起來,許家鎮姓許的人,往前推個幾輩,很多都能帶點親戚關系。

叔公家有一子一女,女兒叫許嵐,兒子叫許光。

許嵐和許茹年紀相仿,只差了兩歲,兩人是很好的玩伴。

然而命運,讓兩個女孩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十一歲的許嵐還在上小學,十三歲的許茹已經上山砍柴,下田種地。

貧瘠而落後的小鎮子,像她這樣下地幹活的女孩很多,但像她這樣艱苦為生的,沒有。

隔年,許茹身子骨虧空的厲害,生了場大病,差點沒挺過來。

就有對姐弟倆漠然視之的親戚看不下去,苦口婆心的勸,讓許茹把弟弟送人了。男孩在哪個年代都吃香,總有人會要。

自己一個人,再辛苦,也能過的安生些。

但許茹沒答應,把親戚罵走了。說就算死也不會送走弟弟,不然有什麽顏面去見地底下的父母?

都說長姐如母,半點都不錯。

在這個貧困的年代裏,姐弟倆相依為命。

知識能改變命運,知識能創造財富。

讀書是唯一的出路。

許茹讀完小學就輟學了,那個時代,也很正常。

弟弟許耀是讀書種子,很聰明,在鎮子裏三間瓦房搭成的小學裏,沒人能讀過他。

所以她希望弟弟有出息,能改變命運,窮瘋苦怕的人,最大的渴望就是改變命運。

許耀長到十三歲時,沒錢讀初中,是許茹問鎮子裏的人借錢,一個頭一個頭磕出來的。

那天下著小雨,許茹跪在表姑家的門前,大門緊閉著,怎麽都求不來學費。

她就磕頭,一個又一個,當時許耀站在她身旁,看著姐姐褲管沾滿雨水和汙泥,梗著脖子說:“姐,我不讀了,大不了種地。”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不想一直是姐姐的負擔,不想繼續讀書,當時高考制度剛恢復不久,到處都流行著讀書無用論。

可怕的讀書無用論,流傳了整整半個世紀。

許耀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課堂,他想和許光一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不過許光是逃課出去瞎玩,而他想下田幫姐姐種地。

但許茹狠狠打了弟弟一巴掌,厲聲道:“不讀書你有什麽出路,你不讀書怎麽改變命運,不讀書你一輩子都是泥腿子。”

有點知識文化的人,見過不少草莽崛起,反而宣傳起讀書無用。

沒有文化的人,卻始終牢記著讀書改變命運,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那個……阿榮的學費還欠多少?”

溫婉的聲音從雨中傳來,許嵐撐著傘,站在不遠處。

“我這裏只有一塊五毛,五毛是我存的,一塊錢是從阿光那裏要來的。”許嵐說:“再多,就真的沒有了。”

許耀讀的是縣裏最好的初中,學雜費加起來,得八塊錢。

許耀可以想象,許光被姐姐搶走積蓄時那張委屈又幽怨的臉。

許耀沒去接錢,而是凝視著許嵐,“小嵐,你什麽時候走。”

許嵐走近,右手撐傘,左手敲了許耀腦袋一下,嗔道:“要叫嵐姐,小屁孩子。”

“我明天就走了,我爸被調到上海,那邊有分配房子的,家裏人一起去。”她說。

少女初長成的許嵐嬌俏美麗,身段纖細窈窕,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尤其出彩。

許耀悵然道:“還沒回來嗎?”

“不知道呀。”許嵐眯眼笑:“上海離許家鎮太遠啦,指不定要多少年後才能回來。”

比許嵐矮了一個腦袋的他,從那張清秀的臉蛋上挪開目光,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少年時代的許耀,一直喜歡著比自己大好多的許嵐,喜歡在她面前裝深沉,吟幾首毛大大的詩詞,一臉詩人般的憂郁和滄桑,其實眼角余光在偷看她的反應,渴望從她臉上看到崇拜、欣賞什麽的。

他假裝自己是大人,學著姐姐叫她小嵐,就是想忽略雙方年齡的差距,想告訴自己,這不算什麽。

我渴望逢著一個丁香般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獨立撐著油紙傘,仿徨在寂寥的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