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野合

時當夏末,剛入農歷七月,在山東地界,距離玉米高粱等秋季作物的成熟和收獲,還有一個來月的時間。

高粱是特意晚種了半個月,這個時候長得又高又壯,碧綠的葉子與碧綠的高粱杆綠得逼人眼眉,時有風來,那高粱便隨風仰偃,遠遠看去,宛如一片海。

高粱地中間,是一條狹窄至僅容二人並肩而行的羊腸小徑。

蹄聲踢踏。

是一只小毛驢。

毛驢上坐著一張僵屍臉的九兒。

她是不高興的,苦悶,無奈,卻又滿腹的委屈無人可以訴說。

甚至,有些絕望。

一個老頭子,還有麻風病,就因為手裏有倆臭錢,開著一家燒酒鍋,便拿一頭騾子換了她,新婚之夜,她奮力反抗,亮出了剪子,自己跑回了老家,結果卻被親爹給訓了一頓,親自押送她回來,一邊走還一邊一遍遍的跟她念叨:那可是一頭騾子啊!那可是一頭騾子啊!

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親爹的眼裏,是不如一頭騾子的。

此時風來,漫天連野的高粱發出簌簌的聲響。

一根高粱被風吹彎了腰,眼看要拂到九兒的臉上,她連眼珠子都沒動,迅猛地擡起手,一把拍開了那高粱葉子。

這個動作,看得監視器後頭的執行導演鹿靈犀眼前一亮。

“她的感覺真是越來越好了!”她忍不住心想。

事情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鹿靈犀當然清楚地記得剛一開拍的時候,李謙對於秦晶晶的表現到底是有多麽的不滿意——雖然在跟著李謙拍了幾部戲的鹿靈犀看來,他的憤怒之中,只怕有好幾成的成分是故意的,只是為了激起秦晶晶的表演狀態而已,但不滿意卻肯定是真的。

但是現在……嘖嘖……

羊腸小路的寬度是提前算好的,但風可沒人能安排,剛才出現在鏡頭裏的那一幕,純粹是計劃之外的情況,但九兒的反應,卻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小毛驢走路踢踢踏踏,毛驢上的新娘子搖搖擺擺。

毛驢是租的本地老鄉的,說好了,一百塊錢,隨便使喚幾天。而且主人對拍電影很好奇,還以看護毛驢的名義,留在了現場。

這毛驢很溫順,跟秦晶晶相處了一會子,就有了些親昵之態,至少騎上去它不會恐慌了。就是此前沒注意喂飽它,經常這邊要拍攝了、甚至在拍攝中間,它會突然停下,去嚼路邊的高粱葉子。

此時風大,小毛驢不知道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嗯昂”的叫了兩聲。

按說這一條該算是瞎了,但鹿靈犀並沒有喊停。

高粱地裏的歌聲,突然響起來,是一個粗獷的嗓音——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

一個監視器的畫面裏,是風吹動成片的青色高粱,吹動那一片青紗帳;另外一個監視器的畫面裏,九兒扭頭往高粱地裏看了一眼:她記得那個聲音!

那天他給自己擡轎子,各種嘲笑和羞辱,各種晃,最後,她哭了。

一個小姑娘,面臨著未蔔的、甚至是預知到必將灰暗的人生與前途,怎堪承受那樣的嘲笑?

也是那天,他們送親的一行人,就在這片野高粱地裏,遇到了劫匪,當然,最後知道是假的,但正是他的挺身而出,一夥兒人幹翻了劫匪,大家才知道那是假的禿三炮,不然的話,她面臨的必然是一次強奸。

那個時候,她走下轎子,被假土匪逼著走進高粱地之前,一次又一次的看他,或者說,是在瞪他。而後來,當他們頂翻了劫匪,制服了假的禿三炮,他又反過來盯著她看,那眼神兒,火辣辣的,滿滿的都是毫不掩飾的粗獷的野性的欲望。

現在,他又來了!

她的眼底深處,神色復雜。

突然響起一陣簌簌聲,一個粗獷的漢子鉆出了高粱地,站在了羊腸小路的中間——鏡頭裏,余占鰲的肩膀上甚至還掛著一條高粱葉子。

他就那麽站著,身體一動不動的占著路,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毛驢停下,她坐在毛驢上,也那麽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她的毛驢跑得快,她爹早就被丟在後面很遠了。

他走過去。

鏡頭有了那麽片刻的搖晃,估計是三號的楊傑被高粱給絆了一下?看得鹿靈犀的心一下子就提溜了起來。

還好,只是一下而已,鏡頭很快就重又穩定下來。

那搖晃的感覺,反倒給剛才的畫面平添了一份不確定。

他走過去。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冷的。

但那眼底深處更多的,其實是一抹迷茫。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不知道人生該怎麽走,甚至不知道今天晚上該怎麽辦——是一剪子戳死那個李大頭,還是直接戳死自己?

兩人平靜地注視著。

鹿靈犀心裏隱隱有些遺憾:其實這個時候,應該再多配一架攝影機的,她特別想看看余占鰲現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