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目相對,陷入一陣無言的沉默。蘇毓是震驚於便宜相公的相貌,而徐宴純粹是因為不想多說。他擡腳走到桌邊坐下,明明是鄉下寒門出身,卻身姿如松,十分有儀態。

晃動的燭火映照著他的側臉,眼睫在高挺的鼻梁上拉出一道細長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蘇毓感覺胳膊針紮似的疼。她才驚覺自己居然還抱著十斤油沒放下,於是將目光從便宜相公身上摘下來,趕緊把油和背簍卸下來。陶罐還挺沉,仿佛上咚地一聲響。徐宴那雙清淩淩的眼睛於是也隨之落下,挑起眉頭看著大陶罐。

蘇毓沒空解釋,推開門,院子裏還堆著米面,布匹,成衣。

這會兒堂屋門開著,屋內的光照出去,父子倆正好就瞧見了院子石頭路上那一堆還沒搬進來的東西。哦,忘了說,這會兒不僅徐宴自個兒回來,他還將徐乘風也帶來。徐乘風在徐宴面前和在蘇毓面前完全是兩副面孔。此時徐乘風穿著體面的小褂,站在徐宴身邊,小模樣別提多乖巧。

不過看到蘇毓不說話也不喊人,父子倆的眼睛從那堆東西上收回來,就這樣靜靜地盯在了蘇毓的身上。

“都看著我作甚?”蘇毓眨了眨眼睛,十分無辜地冒出一句,“出去搬東西啊。”

徐宴:“……”

長這麽大,徐宴的一雙手除了拿筆,家中的活兒還真沒上手過。突然被使喚,徐宴有點驚訝又感覺奇怪,靜靜地看向理直氣壯叫他搬東西的蘇毓。

那驚詫中略有奇異的目光讓蘇毓心裏一咯噔,但話既然說出口,她只能梗著脖子不虛。

暖黃的光照在蘇毓的臉上,燈火模糊了她紅腫的凍瘡和她黑黃的臉色。徐宴這般與她對視,心中有些古怪。可轉念一想,這些年他專注讀書,其實也沒怎麽關注過毓丫。毓丫在他印象裏就一個佝僂的腰背,稀疏發黃的頭發擋著額頭。平日裏說話低眉順眼的不敢擡頭,大點聲說話都能嚇破膽。別的,他還真沒有別的記憶。此時看著腰背挺直,十分詫異從來不敢拿正臉瞧人的毓丫竟生了一雙極漂亮極少見的桃花眼。直視人時眸光澄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

徐宴心口一跳,感覺更奇怪了,率先移開了目光。

早在今日下午剛回村子,徐宴就聽人說了。毓丫幾天前落水,高燒了幾宿不退。醒來後便不大認人。但不認人,會連性子也一起變?哪怕徐宴早有準備,還有些不太適應。

徐宴:“怎麽突然去鎮上?”

“家中的油鹽米面昨兒就吃完了,你們又不回來,我今兒只好去鎮上先買些回來。”

蘇毓在外頭跑了一天,一身灰。今天剛買了新衣裳,外頭那塊布也方便做幾身。蘇毓琢磨著一會兒將毓丫的那些個破爛全扔掉,蹲在地上擺弄起背簍來。

徐宴點點頭站起身:“身子可好了?”

蘇毓正準備拿完藥就去煎,聽到這聲冷不丁愣了下。

眼一轉,她立即明白徐宴在問什麽。於是她作勢艱難地擡了擡胳膊,一臉喪地低下頭,搖了搖。復又擡頭,本就滄桑的臉上笑容那叫一個心酸可憐:“唉,那日落水後便一直覺得骨頭裏疼得厲害。今兒去鎮上采購,順道去了趟醫館。大夫說,我這些年虧得太厲害,底子快敖幹了。再不好好調養,怕是活不過三十歲。”

徐宴立在桌邊,沒有說話。

蘇毓眼圈兒說紅就紅,燈光下,隱約還閃著淚花。她一手掩面,鞠了一把並不存在的淚,哀嘆人生:“唉,我今年已經二十三,到三十還有七年……”

徐宴:“……”怎麽覺得落個水,毓丫的性子好似變了?

徐宴嘴角一抽,動了動唇:“大夫可有開方子?”

蘇毓從指縫裏瞥他一眼,擡腳踢了一下背簍。背簍震了震,蓋子掉下來,露出了裏面的東西。除了底下的豬骨和豬下水,上面堆著的全是藥包。

徐宴本還在看戲,真瞧見一大包的藥,眉頭終於蹙了起來。

蘇毓:“這些都是補身子的藥,要一天一盅。大夫說了,這些藥錢是省不下來的。我如今這身子早已傷到了底子,再不補就完了。”

老實說,這些年,毓丫的所作所為徐宴都看在眼裏,他素來是個眼亮心明的人。只是再眼亮心明,也架不住日積月累的習慣。父母故去,毓丫將養家供他讀書的擔子抗在肩上。只知埋頭苦幹,苦和累都咽進肚子裏。初初徐宴還會愧疚,可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一旦習慣,那所有事就會變成應該。徐宴垂下眼簾,嘴角漸漸抿直了。

徐乘風仰頭看看父親,又蹙著小眉頭看看母親。別看他年紀小,這話還是聽懂了。不過聽懂歸聽懂,他對此沒多大感覺。

徐宴一聲不吭地跨出門。

方才打眼一看,就覺得這人很高。這會兒看就更高了,至少有一米八五。不過看他靠近,蘇博士這滅絕師太下意識往旁邊一躲,不想碰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