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7頁)

錢榮作出嗜書如命狀,撲過去道:“噢!吳趼人的書,我見到過!我爸好像和他有來往。”

雨翔臉色大變,問:“你爸是幹什麽的?”

錢榮就在等這話,道:“我爸是東榮咨詢公司的經理,和很多作家有來往!”

雨翔問:“東——榮是什麽?”

錢榮頓時氣焰短掉大半,道:“是一個咨詢公司啊,你沒聽說過?什麽見識。書拿來看看!”說完自己動手奪過書,一看封面“吳趼人”上面有個“清”字,大吃一驚,忙去補救那句話:“怎麽又有一個吳趼人,我爸也認識一個,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協裏的,他可是寫小說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話,奪回書展開說:“你不是說‘頑固黨’嗎?這裏有一則笑話,你聽著:

“一猴,一狗,一豬,一馬四畜生,商量取一別號,又苦胸無點墨,無從著想,遂相約進城,遇所見之字,即為別號。約既定,狗遂狂馳以去。入城,至某廟前,見有‘化及冥頑’匾額,狗曰:‘此即我別號也!’馬繼至,昂首無所睹,俯視,見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馬曰:‘我即以為名也。’俄而,猴跳躍亦至,舉首指‘無偏無黨’匾額,曰:‘我即名“無偏無黨”可也。’俟半日,豬始姍姍而來,遍覓無所見。三畜鹹笑之。豬曰:‘若等俱已擇定耶?’曰:‘擇定矣。’豬曰:‘擇定盍告我!’眾具告之。豬笑曰:‘從來別號不過兩字或三字,烏有取四字者?’眾為之爽然,豬曰:‘無傷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與我,我得三字之別號,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與之。’於是狗摘‘頑’字,馬摘‘固’字,猴摘‘黨’字。豬之別號,乃曰‘頑固黨’。”

念完哈哈大笑。錢榮道:“這個笑話我曾聽過,我不記得是哪裏了,讓我想想看——哎,不記得了。但肯定聽過!”

雨翔笑余插些話:“我聽你一說,正好想起!真是巧,這本書我帶了。我還帶了幾本,你看。”於是一本一本把書拿出來。錢榮鎮定地看著,有《會通派如是說》、《本·瓊森與德拉蒙德的談話錄》、《心理結構及其心靈動態》,還有《論大衛·休謨的死》。雨翔帶這些書的目的是裝樣子,自己也不曾看過,那本《俏皮話》也只是雨翔軍訓時在廁所裏看的,上面說到的那則《畜生別號》是這本書的第一則故事,雨翔也只看了這一則,不料恰好用到,嗟嘆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錢榮的狂氣削減了一大半,以為林雨翔真是飽讀之人,嘴上又不願承認,掙紮說:“這幾本書我在家裏都翻過,我家連書房都有兩間。從小開始讀書,上次趙麗宏到我家來,看見我家的兩個大書房,眼紅死,說他的四步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夢囈,又不能把趙麗宏找來對質,沒有推翻的證據,擺出一個吃驚的神態,錢榮問:“你呢?”

雨翔為了能勢均力敵,沒有的說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雖然只有一個書房,但裏面書不少,都是努——這幾本一樣的書。難啃啊!”

錢榮說:“光讀書不能稱鴻儒,我曾見過許多作家,聽他們說話是一種藝術的享受,fruition of ars,懂啵?”

雨翔已經淡漠了他的開門之恩,眼光裏有一種看不起,錢榮闊談他父親與作家們的對話,仿佛全世界所有活著的作家都與錢老子訪談過,像吳趼人這種作古的都避不過。一個冷聲,說:“你英語學得不錯。”

“當然。英語最主要的是詞匯量,你們這些人往往滿足於課本,真是narcissism自戀,自我陶醉。,我讀外國名著都是讀不翻譯的。”

雨翔聽不懂“自戀”,心裏明白這肯定不會是個好詞。對話裏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明知被人罵了卻不知被罵成什麽。雨翔搜盡畢生所學之英語詞匯,恨找不到一個體貼艱澀的詞來反罵,叫苦不叠。

錢榮又說:“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學校裏老師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聽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著書不說話。那一句英語一個成語仿佛後弈射殺鑿齒的兩箭,令雨翔防不勝防。兩人一場惡鬥,勝負難分,只好把矛頭對準在讀英語的謝景淵道:“你呢?”

謝景淵擡頭問:“我怎麽了?”

錢榮問:“你家有多少藏書?”

謝景淵問:“藏書?連語文數學書嗎?”

雨翔:“不,就是這種——這種——”他拿著那本《西學與晚清思想的裂變》,展示給謝景淵。

謝景淵推推眼鏡,搖頭道:“我家沒有這種書。我爸常說,讀閑書的人是沒有出息的人。”

這話同時震怒了雨翔和錢榮,聯合起來給謝景淵伐毛洗髓:“你怎麽這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