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歧路盡處 悲歌落幕⑵(第3/5頁)

  停頓了下,帥朗的眼睛凝視著一動不動,也許,這是這個騙子此生唯一的一番真話,不過聽起來是如此地痛心,而這傷痛還僅僅是一個開始,就聽著端木說著:“……你知道我的父親成了什麽樣子嗎?赤著腳、挽著腿、衣衫襤縷,誰能想像得這是一位金石大家,你知道他們讓我的父親幹什麽?讓他毒日頭下篩沙、在齊腰深的河裏撈石頭,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不過無所謂,那時候只要覺得人活著就是幸福,我經常遠遠地看著,有時候偷偷地走到勞動的隊伍裏,那一幫子叔伯知道我們爺倆可憐,有時候還塞給了半塊啃剩的窩頭,我舍不得吃,悄悄塞給爸爸,不過等我回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爸爸又塞回我的口袋裏了……那怕就這樣,那怕就這樣屈辱地活著我都覺得是一種幸福,可是……可是,他們連樣屈辱活著的機會也不給我父親……”

  一行渾濁的盈滿的清淚緩緩流下,端木界平渾身不覺,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著:“死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後來才知道在抄家的時候我家裏被抄走六百多件收藏,金石、拓片、玉器、書畫,我那個愚腐的父親呀,一直不停在上告、申訴,要求平反,要求歸還他畢生心血收藏,我想是這一點讀書人的倔強害了他,他一直相信公正,可公正恰恰是強權肮臟的一塊遮羞布,連他的死也被定性為‘抗拒改造,自絕於人民’。”

  鐐銬叮當地響著,是端木伸著袖抹了一把淚,仿佛事過境遷已經出離的悲傷,即便是流淚也沒有心痛地嗚咽,輕輕地說著:“我最親的父親就這樣去了,說起來是個失誤,他的獄友說,是因為父親屢屢上告,當時的革委會對他特別關照,讓他寫認罪書,他不認,就吊了一夜,結果就這樣去了……我父親死時,我都不知道我母親在哪兒,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欒山縣界河村監督勞動,我去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三年了,是聽到我父親的噩耗之後投河自盡的,我後來聽村裏人說,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水流剝盡了衣服,她也是帶著屈辱跳進界河,帶著屈辱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家破人亡,我那時候想給父母合葬,連掘墳的錢也拿不出來,等完成這個心願,已經到了十年之後了……”

  帥朗聽著,眼睛酸酸地,濕濕的,悄悄地伸著指頭抹了抹濕跡,對於那個年代的事他並不清楚,不過也沒有想到能令人發指到這種程度,如果不是那個畸形的時代,也造就不出面前這位臭名昭著的騙子,其實帥朗再想想,已經習慣了別人的侮辱、憎恨、唾棄,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可以讓他在乎的呢?

  “這些事我聽我父親說過一些。”帥朗輕聲道著:“我想這也是我父親回避的原因之一吧,他經常說,沒有天生的壞人,如果壞人出得太多,那是因為生他養他的環境出了問題而不能歸咎於人的本性,他常告訴我,人要活得陽光一點,多在陽光底下走,心地會更坦蕩一點。”

  “晚了,太晚了。”端木幽幽地一嘆,大手抹了把臉,平復的悲傷的心境,努力平靜地說著:“可惜的是我沒有見到那怕一點陽光,出事的時候我的家被紅字號造反派改成總部,等我再回中州,那裏已經改成了幹體所,他們認為端木家死絕了,連補償也沒有給,現在那裏已經成了寸土寸金的森島別墅……我那時候生活拮據,到當時的平反工作組想要筆錢給我父母掘墳合葬,不料連證明我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了,我成了一個連戶口也沒有的黑人……我忍氣吞聲,忍辱活著,我那時候並不願意和古清治一起結伴去坑蒙拐騙,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在中州的一家古玩店裏堂而皇之地代賣我父親的一件收藏品,我那時候出離憤怒了,要揪著和他們評理,不過結果是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一聽說是文革前的事,被人當瘋子一樣趕了出來,後來我查了很多年才知道了,六百多件收藏品,被當權派的子弟瓜分了,所謂的政治風波也成為他們中飽私囊的機會,風波一過,不用過打砸搶負責,不用對草菅人命負責,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帶著血的藏品拿出來換成鈔票了,我找了很多年,只買回來了幾十件……”

  “那,你為什麽會……”帥朗小心翼翼地問著,端木接著道:“你是問為什麽會和古清治弄翻吧?”

  帥朗點點頭,這是一個疑問,好像古清治應該是端木的救命恩人,端木搖搖頭道著:“沒有為什麽,錢迷心竅了,窮瘋了的人對金錢都有一種變態的攫取欲望,而他很有節制,我們雖然都以騙為生,但走得不是同一條路。不過我們倆誰也不是無辜的,他坐十年牢,就像我現在死罪難逃一樣,都叫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