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靜江府的春日向來多雨,雨水在瓦槽裏匯聚,順著屋檐滴落而下,有如斷線的珠簾。

孟江南坐在銅鏡前,怔怔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銅鏡中的她眉清目秀,不是傾國傾城芙蓉貌,卻也有杏花微雨般的秀色,面上不見深宅婦人的哀怨,唯見閨閣女子才有的清麗。

哪怕已經過了半個時辰,孟江南坐在自己的閨房裏,仍舊覺得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她還活著。

不僅活著,她還回到了她沒有嫁人的時候,這兒是她的閨房,銅鏡裏的她沒有梳著婦人的發髻,她耳朵上還戴著阿娘留給她的珍珠耳墜子。

這副耳墜子是阿娘留給她的唯一一件首飾,她一直戴著,可是卻被孟青桃生生從她耳朵上扯下來,當著她的面投進了水井裏,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她的耳垂被生生扯破的痛感。

至於這副耳墜子,自然是找不回來了。

但這會兒它仍在她耳朵上好端端地戴著。

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孟江南站起身,移到窗邊,將身子半探出窗外,伸出手接了滿手雨水。

掌心冰涼的感覺真真切切。

這真切的感覺以及眼前一切無不在告訴她,這並非她的夢境也非虛幻,而是真真實實的。

“呀,六姑娘這是醒了也有精神了?”孟江南正看著自己滿手的雨水若有所思之時,窗外傳來一道女子假裝詫異同時又帶著明顯輕慢的聲音。

孟江南將手收回來時那人也兀自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重生回到她的噩夢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算是看見了從前自己很討厭的人,還是會讓人覺得有些高興的。

所以孟江南看著這個自來在自己面前都是頤氣直使的丫鬟翠荷,非但不惱,反是有些興奮,自然而然地便笑了起來。

翠荷看到孟江南竟沖她笑,不由愣了愣,要知道孟家上下都知道這六姑娘是個悶葫蘆,成日裏總是耷拉著張臉,任是誰人瞧見都會心生不喜,今兒個這是怎麽了?竟然沖她笑?

莫不是昨兒個那一摔給摔壞了腦子,傻了?

還不待孟江南說話,翠荷便將半吊子銅錢扔到窗邊的案子上,道:“四小姐要吃徐記的糖炒栗子,差你去買,快著些去,四小姐可等著吃呢。”

翠荷態度輕慢地說完,轉身便走,根本不打算聽孟江南說上一字半句。

孟江南不氣不惱,也沒有說話,毫不在意翠荷的態度,只是擡眼看了看窗外天色。

誰叫她是家奴生的女兒呢?下人們喚她一聲“六姑娘”不過是因為她姓孟而已,就算她身體裏淌著的是孟家人的血,她卻不配他們叫她一聲“六小姐”。

她在這孟家,除了有這麽一間小小的房間而不用和丫鬟們擠通鋪之外,實則和奴仆無甚兩樣。

這也是她從前總是不喜笑的原因。

孟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奴仆加起來統共也不過七個而已,她便是這其中一個,哪怕她於心中無數次與自己道忍忍便過了,但終究她心中仍是覺得有幾分不公及不甘。

如今想來,即便旁人稱她一聲六小姐又如何,她終究也不過是換個宅子繼續伺候別人的命,最後還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了。

在孟家她不過是做些下人的活兒而已,從前她覺得不公,如今她覺得沒什麽不好,比前世在趙府後院成日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的日子相比,她在孟家的日子還多了一份自由。

初時她還以為她爹終於想起她這個小女兒來了要給她安排一門好親事,是以在被擡到趙家之前她都是很高興的。

卻不知給她安排親事是真,但好親事是假,雖然她知道她會像阿娘一樣躲不過給人做妾的命,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就連她的親爹,都幫著他後院的那些女人來算計她這個女兒。

若非如此,嫁到趙家這樣的好事又怎會輪到她?趙家是靜江府首富,哪怕是做妾,也是去享福,比嫁做尋常人家的妻的日子要好上數十百倍。

唯有真正進了趙家後院的人才知道,事實遠不是她們想的那樣。

真正的趙家後院會“吃人”,否則趙家又怎麽會總是納妾?

思及此,孟江南驀地打了個顫,忙擡手按住自己因恐懼而怦怦直跳的心口。

她已經不是在趙家後院了,她現在是在孟家,是在她自己的房中,那些可怕的事情統統跟她沒有關系了,她如今正好好地活著。

孟江南正面色發白地緊按自己心口,忽有人抓上了她的另只衣袖,輕輕晃了晃,伴隨著一道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阿姊阿姊……”

孟江南忙低下頭。

只見一個約莫三歲的小男娃正擡手抓著她的衣袖擡頭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那張又瘦又小的臉上顯得有些大,讓人瞧著不免心生憐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