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鐘啾啾。

棠鵲的身影消失在天際,失魂落魄,悲憤桀驁。

她是哭著離開的,頭也不回。

溫素雪垂首看了啾啾半日,怔忪寂寥,最後啾啾回望他。少年微不可察顫了顫,往後退了一步,常年沒溫度的眼神中仿佛染了層刺痛的霜花,他也踩在法器上飛速離去。

溫素雪很茫然。

啾啾沒哭沒鬧。十一二歲時,她稍稍比他高一點,但是後來,他和棠鵲都如同新竹節節拔高,啾啾卻長得慢慢的,這麽多年還是小小一只,說話時必須微微擡頭注視著他們。

可自下而上不卑不亢的目光中、照常的平靜下,仿佛字字泣血,比棠鵲的哽咽更讓他倉皇踉蹌,不敢直視。

他死寂的心一直被生拉硬拽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麽。

四周恢復了空曠無聲,炙風掃蕩,闇石蟒的屍體散發出更濃厚的臭味。

啾啾去拔了些鱗片,一轉身,被小虎拉住袖子。

男孩湊上來,怕她嫌臟,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袖口,挺起胸膛,結結巴巴:“啾啾姐姐,你哭吧。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別人知道的話,可以對我哭……放、放心,我相信啾啾姐姐,啾啾姐姐也可以相信我,我、我會保密的。”

啾啾搖頭:“我不想哭。”

她不喜歡笑,也不喜歡哭。溫素雪他們什麽能耐,還能讓她哭?

她把鱗片遞給小虎:“磨成粉,加上青霜草、逍葉、筋藤一起敷在傷口上,每日敷兩次,一周內你哥哥便會醒來。”

小虎愣愣地接下她的東西。突然明白了什麽,猛地擡頭:“你、你要走了?”

明明相處時間不長,可半日來的信任和危難,讓他仿佛在面對至親骨血的離開似的,眼眶裏泛起淚花。

他非常非常不舍。

小孩子年紀雖小,可腦袋靈光。他能看出啾啾姐姐和那叫棠鵲的少女之間的差距。一個光鮮亮麗,一個樸素平凡。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啾啾不在乎自己形象,不介意暴露自己弱點,甚至……

小虎喃喃:“啾啾姐姐,我覺得你不像個仙人。”

和另外那兩個仙氣飄飄的人看起來不太一樣。

“那我像什麽?”

小虎想了很半天,燦然一笑:“好人。”

啾啾一愣。

夜風漸起,從背後溫溫一拂,天際最後的微光給她鍍了層暖洋洋的色彩。

“好”這個詞能代表很多,代表至高一切,在好人還單純只是好人的時代裏,小虎能想出最純凈的贊美便是此。

許久後,啾啾微微一笑。

小虎則又開始揉起眼睛。

啾啾拿下他臟兮兮的手,想了一下:“我還不忙回去。”

小虎眼睛一亮。

啾啾卻仿佛突然記起了什麽要緊的事,有些不可言說:“我本來是來買下酒菜的。”

估計她回去,苟七和寧溪倆孩子都得餓瘦了。

原來仙人也要喝酒吃肉!小虎猛地跳起來——他之前還不知道要怎麽報答啾啾姐姐,覺得說一些“以後做牛做馬回報”都是假大空的屁話,現在他有了他能做的一點點事:“不用買!我這就去告訴大夥,讓大家送你!”

啾啾來不及勸阻,小虎已經一陣風似的卷走。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恢復人財路的便是再生父母。聽說妖獸被殺,礦道恢復安全,整個村子都振奮了。

眾人又好奇,又對藏雀山上的修士有些畏怯,一邊高興,一邊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小虎則充當了紐帶,挺起胸膛,添油加醋地將啾啾斬殺妖獸的事描述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

“那還真是可怕。”

“這什麽鵲的,居心叵測,為人不淑,小仙子要當心她。”

“可不是嘛!”小虎混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間,如魚得水,連連點頭——他過分誇張的故事裏沒有忘記棠鵲和溫素雪的戲份。

吵吵鬧鬧中,村長湊近了啾啾,正色鄭重詢問:“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啾啾猶豫了一下。

眾人都安靜下來,看過來,一雙雙視線裏是最樸素的尊敬和期待。

“對。”小虎別別扭扭地絞著衣角,“啾啾姐姐,你……叫什麽呀?”

天已經完全暗了,村落的爛泥地上斜插的火把雀躍生輝,不知山中何處鐘鳴敲響,入夜的更聲飄散在薄霧中。啾啾失神了一會兒,聽著那鐘聲陣陣入耳。

“鐘——鐘啾啾。”

村長當即一拜:“鐘仙子,你的恩情,我崔家村當沒齒難忘!”

……

啾啾懷裏塞滿了“下酒菜”打道回府,崔家村的人當真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了,這個送香腸、那個送熏兔,平日裏他們都藏著、過年了才拿出來饞一饞的東西,全都硬塞給啾啾。

啾啾抱著比她上半身還龐大許多的戰利品,很沒仙氣地靠一雙腳,踩著碎石淩亂的山路回駐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