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舒寧只覺得脖子一涼。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看不見穆王的臉, 也無法揣測穆王的心情,但舒寧試著代入穆王的人生:一個長在小官之家的少年,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只看得見父母感情很好, 享受著普通百姓無法擁有的體面生活,有一天父親被抓走處死了, 他與柔弱的母親相依為命, 不久母親也撒手人寰,他被迫去碼頭做苦力為生。

看不到前途的灰暗日子,一日一日地苦捱,那雙習慣了握筆的雙手生疏地扛起一袋袋米糧。少年被迫陷進了逆境,可他的身體還不習慣這種高強度的折磨,當手心磨出了血泡,當肩膀酸痛的擡不起來,當眼前的飯菜全是糟糠剩菜,也許,他會想到自己還有一門婚事, 也許,他會希望未婚妻的家裏伸出援助之手, 帶他離開那種枯燥又無望的深淵。

可他等來的是什麽?

是宋大人嫌棄的嘴臉,是宋大人遞過來的一紙退婚書,是宋大人催促他快點按手印的冷言冷語。

現在他封王了,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時候,當初看不起他的未婚妻,來賠罪了。

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

舒寧做不到那麽狠心殺人,但她會比較高興聽說對方一家的不如意, 而不是他們過得有多好。

“王爺想要什麽補償?”腦袋已經完全被恐懼占據,舒寧希望穆王能提出什麽要求,由他們一家去努力。

可是穆王沒有回答她,只有漫長的沉默。

“王爺,您說說話吧,我很害怕。”

身後毫無動靜,只有一個隨時可能會捅她一刀的狠辣王爺,舒寧真的很怕,就算他要殺她,多說幾句好歹能拖延一些時間。

“說什麽。”匕首再次轉了一圈,男人冷冷地問,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舒寧抹把額頭留下來的汗,替他找問題:“當年我們家背信棄義撕毀婚書,您不好奇我們在京城過得怎麽樣嗎?還有您這次進京,你不好奇我爹爹他們是什麽反應嗎?”

穆王不好奇,但既然她說了,他忽然想聽一聽。

“你說。”

他仍然站在她身後,看著那段白皙、嫩筍般的脖子。

他沒忘自己有過一個未婚妻,沒忘當年宋家五口進京時坊間對他的冷嘲熱諷或同情惋惜。

他不好奇,只有恨,只想讓這一家人跪在他面前,悔恨當年的落井下石。

如今,有一個先過來跪他了。

他給她機會懺悔,他會聽,但絕不會原諒。

穆王願意聽她說,舒寧略松一口氣,只是仍然不敢完全放松,一邊側目觀察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邊說起宋大人一家在京城的生活——真的不怎麽好。

宋大人在揚州時只是七品小官,憑借算賬的好本事進京,升了六品戶部清吏司主事。京官名頭挺好聽,每個月能拿到手的俸祿只有七兩銀子,天子腳下,宋大人連灰色收入也不敢掙了。宋大人以前積攢的家底全花在置辦宅子上了,七兩月俸要養一家五口、六個下人,能存下來的只有一點點,日子過得只能說不愁溫飽,但絕不敢鋪張浪費。

“有一次我娘要去參加宴會,怕打扮得寒酸被人笑話,偷偷花五兩銀子買了一根銀簪,我爹知道後狠狠罵了她一頓,不許我娘再亂花錢,還逼我娘退了簪子,我娘哭了很久我爹才同意她留下,然而月月都要查賬,我娘再也不敢擅自用錢。”

“我爹也不容易,戶部衙門有同僚給長輩做壽,別的同僚都送五兩銀子的禮錢,我爹也要送,跟我娘要銀子,我娘不給,說我沒有祖父祖母,現在掏這份禮錢都是白掏,往後收不回來,勸我爹別打腫臉充胖子,為這個,他們又大吵了一頓。”

“我哥哥之前中舉,應酬多了,好友間輪流做東請客,我哥也想請,可家裏沒錢,我哥為此常備友人譏諷。”

“我弟弟,看別人穿錦袍戴玉佩,他也想要,要不到就哭,為此我娘沒少生氣。家裏雖然進京了,可日子還不如在揚州時過得舒服,爹爹還常常受上峰的氣,還沒到四十歲,頭上都有白頭發了,娘眼角也有了皺紋。”

一人哭慘一段,不知不覺舒寧竟然說了好多,低著頭,很是為家裏的拮據難過的樣子。

穆王站在後面,面無表情地看著絮絮叨叨的她。

聲音很好聽,就是太啰嗦了。

但就是這些啰嗦,竟然讓他想起了養父、生母。

他也曾聽過養父抱怨官場上的人情往來花銷大,他也曾看見生母路過首飾鋪時投過去的渴望眼神,他當年中了秀才,也曾被好友們要求做東請客,母親既高興他有出息,又為了流水般花出去的銀子而心疼。

他倒是沒有愛慕虛榮向母親索要錦衣玉佩,可養父死了,母親病逝,他什麽都沒有了。

兇神惡煞的王爺又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