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這天下班的時候,在辦公樓前我看見了小蔡,他站在公布欄前,眼皮往上挑了一下。我知道他可能有什麽事要找我,我現在對人的動作神態的觀察可以說是出神入化了。我正與馮其樂說著話,小蔡沒有過來,我想他是想找我單獨談。果然,晚上八點多鐘小蔡打了電話來,說有事情找我匯報。我想,哪怕是匯報,也不能你想匯報就匯報,時間得由我來定。我說:“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你到辦公室來找我。”他連聲說好。話說完了我故意拿著話筒不放,他那邊也不敢先放下。持續了有十幾秒鐘,他在那邊怯怯地說:“還有什麽指示嗎,池廳長?”我沒回答就把話筒放下了。哪怕是打個電話吧,也得把層次體現出來,這些形式我不得不講。

第二天上午總有人找我,快下班的時候小蔡才來了。我猜想他在門口已經觀察了多少次,這才找到機會。我沒叫他坐,他就站在那裏,說:“有些情況想向池廳長匯報一下。”我點點頭,他朝門口望了望,門是虛掩著的。我說:“沒關系,說吧。”他說:“有人對廳裏的領導心懷不滿。”這個我心裏明白,也不算什麽新情況,要是他以為自己匯報了這些就是有功之臣,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憑空來事,我不會認賬。他見我沒有特別的興趣,試探著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我說:“來都來了,說。”他站在那裏有點猶豫,顯然我的平靜出乎他的意料。我就是要別人無法準確把握我的情緒,自己心裏想什麽,都被別人洞若觀火,那還得了?他說:“昨天下午政治學習,您知道,我們退休辦跟辦公室是在一個組的。會上就有人講了一些不應該講的話。”他停住了,等我問是誰,講了什麽話。我偏不問,我不能被他牽著走,他只好說:“龔正開他說,中國人等清官等了幾千年,也被誤了幾千年,這種清官意識從根本上說就是不對的,中國幾千年才出了一個包公,等不到怎麽辦?他居然在會上這樣說,暗示太明顯了。”我說:“你覺得他暗示的是誰呢?”他頭上的汗都出來了,擡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說:“這……這非常明顯,特別明顯,極為明顯。”我說:“你坐下說,坐下說。”指了指沙發。他說:“站著也挺好的。”可還是退了一步坐下了,說:“他說清官意識實際上是為少數人服務的,讓老百姓沉浸在一種幻想當中,因此是絕對權力的道德護身符。他是在說誰呢?非常明顯。”我說:“龔正開他說我沒有?”他說:“那他倒不敢,但是,非常明顯。當時有人在議論獎金的事,還有人說廳裏的改革打了雷就不下雨了,他就說了這個話。非常明顯。”我說:“廳裏有廳裏的難處,大家不太理解,心裏有點牢騷,我們也是想得到的。有牢騷就發一發吧,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我這麽一說,他很意外地望著我,嘴唇微微顫抖,終於說:“那,那他也不能在會上說,我氣憤就氣憤在這裏。”他這話倒講到點子上了。有人會罵人,這是早就料到了的,可在會上說還提到理論高度,帶有全盤否定的意味,這就是個問題了。我鼓勵地點點頭,小蔡馬上就興奮起來:“這種明目張膽損害領導威信的行為,我是不能容忍的,今天容忍了他,明天後天就會愈演愈烈!那叫領導以後怎麽工作?”這話說到我的心坎上了,他們都在動腦筋啊!我說:“黃主任當時說什麽了?”他說:“黃主任拿張報紙把自己遮住了,後來就走了。”我說:“好,你去吧,你對廳裏工作還是很關心的。”他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又走上來說:“他在會後還說了一句話。”又望著我。我說:“說吧。”他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我鼓勵地點點頭,他說:“龔正開他說,一切新例都是老例,對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我覺得這話,非常明顯。”我笑了,點點頭說:“去吧。”他轉過身來點點頭,把門慢慢拉開,探出頭看了看,一溜煙走了。

他走了我想,小龔倒還是一個有頭腦有想法的人,不傻。倒退十年我倒願跟他交個朋友。可現在是現在,我坐在這個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在這個位子上考慮問題。有想法可不是什麽好事!有想法也得給我把嘴閉緊了,裝個啞巴。還在會上說,那還了得!還有沒有規矩?沒有規矩哪來的方圓?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的錯!我倒想原諒他算了,他並不壞,還可以說是好人。可原諒了他就開了一個危險的先例,不行!這時我感到按自己的情感本能做出的判斷和從這個位子作出的判斷是截然不同的,而且前者須服從後者。人們常說某某人一上去就變了,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不變行嗎?衛生廳是我的領地,在我的領地上我得說話算數,我能容得別人多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碰到黃主任,問到那天開會的情況,他惶恐地說:“我開始在看報紙,也沒聽清是誰在說什麽,後來就上廁所去了。小龔他是說了幾句不應該說的話。”我說:“有人在會上說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你應該站出來頂回去,形成健康的氛圍,引導輿論的方向。在衛生廳工作,時刻都要記得自己的職責,要講政治,改革開放更要講政治。還要講正氣,這裏容不得歪風邪氣。那些人我不得不提醒他們,他要想一想自己不好好工作,分流下崗了他到哪裏去,他還能做什麽?這個問題,下次開大會我要重點講,刹一刹廳裏的歪風邪氣。你不要因為自己多拿了點獎金就好像欠了誰的,心軟口軟,腰杆子要挺起來。大家都挺起來,陰風就刮不起來。獎金是廳裏的,不是他們的。”黃主任連連說:“只怪我沒認真聽,只怪我在看報紙,只怪我正好又上廁所去了。下次,下次。”這樣我在心裏決定了要調動龔正開的工作,這樣的人不能在辦公室。我絕對不能讓下面的人感到他是有一定的主動性有一定的權利的,哪怕是議論的權利也不行,不然很多事我就沒法做了。要求對話的渠道?笑話!一對話那幾十個問題都要提出來討論,那怎麽可能?有了你的就沒了我的,這個話怎麽對?還政於民?笑話笑話!早些年我對這種狀況不滿,現在看來是有道理的,有道理,越想越有道理。你圖嘴巴痛快?讓你知道什麽叫禍從口出!這樣想著我猶豫了一下,調動龔正開的決定違背了我的本性,我池大為不是這樣的人。可馬上我又對這種猶豫產生了猶豫,我要這麽心軟,以後誰會怕我?威信一倒就什麽事也做不成了。龔正開必須受到警告,付出代價,這才符合我真正的本性。想到這裏我深感歷史並不荒謬。有些人一生潦倒是必然的,他們只能如此,哪怕他們是人傑是聖者,也不能逃脫這種命運。歷史並不荒謬,甚至荒謬其實並不荒謬,認為歷史荒謬是淺薄的。事情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