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馬廳長幾次從洛杉磯打來電話,詢問廳裏的情況,又問還有別的消息沒有?我知道這個“別的消息”就是他的安排問題。我已經從鐘處長那裏得到信息,省裏對他不會再有別的安排,吃了這個定心丸,我可以放開手腳幹幾件事了。但這個話不能由我來說,天下沒有人喜歡報憂的。我只好回答說:“暫時還沒有聽到消息,是不是要廳裏促進一下?”他說:“有機會你看著辦吧。”如果是別人,我根本不把這話放在心上,誰有義務為你去促進?可對面是馬廳長,我就背了一種心理包袱,他再次來電話我就緊張,覺得欠了他的,的確我也是欠了他的。他來電話次數多了,我又有了一點不舒服,現在到底是誰當廳長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種遊戲規則他應該是懂得的。他把我看成了他自己的人,以前這是誰都求之不得的,可他現在還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就有點失態了。我理解他,一有了消息,他馬上就會飛回來,所以總是忍不住要打電話。這使我感到他並不像我以前認為的那樣神秘,那樣堅強,神秘和堅強都是權力賦予他的。

我對馬廳長說廳裏的工作基本照舊,其實我已經有了幾個動作。首先就是清賬。馬廳長在退位前十幾天在全廳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提到廳裏的虧空是三千多萬元。據我的推測,廳裏虧空已經近億。馬廳長一走,我就給省審計廳打了報告,請他們派人來廳裏進行財務審計。我不能繼承這筆糊塗賬,現在不搞清楚,將來都要記在我的名下,那我還能辦成事嗎?審計的結果令我也吃了一驚,廳裏的虧空是一億三千萬,我急得雙眼發黑,拉下這麽大的窟窿要我來填?我馬上向省政府辦公廳作了匯報,他們似乎並不著急,我才稍稍把心放了下來。這個數字我沒有在全廳大會上傳達,我得給馬廳長留點面子,但在廳辦公會上還是講了,他們自然會傳出去的,這就夠了。做了這事我了卻了一件心願。想起來這是給馬廳長臉上抹黑啊!我對不起他,對不起!看樣子他是全部相信了我,並沒有從別人那裏去搜尋信息,在電話中也沒提這件事。想著以後無法面對馬廳長,我又背了一種包袱。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這種無法面對的格局其實早就包含在客觀情勢之中,現在不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展開而已。不光是我,誰在這個位子上也將面對這種情勢,不同的是別人沒有心理障礙。可不論我怎麽想,事情總是避不開的。這天人事處賈處長來到廳長辦公室,說:“池廳長,有件事要請示一下。”我說:“說。”他並沒坐下來,還是站在那裏,說:“是這麽回事,這麽回事……”眼睛詢問似的望著我,我忽然意識到,他在等著我讓他坐下,我就做了個手勢,他小心地在我對面坐下了。其實我認為他有事情坐下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從他的等待中我意識到了身份的分量。早幾年他把我從中醫學會叫去談話的情景我已經忘記了,我想當時自己可能是一直站著的。如果他當時招呼我坐下,那他還算一個好人,可惜不記得了。人還是這兩個人,可情勢完全相反了。權力就是有這麽神秘的力量。權力左右著資源分配,誰還敢說自己無需在分配中得到照應嗎?照應不照應,天上人間!

賈處長說:“是這麽回事,那年跟舒少華起哄的那一批人,今年以為形勢變了,都準備報職稱,一窩蜂都來了,池廳長您看?”我說:“有多少人?”他說:“除了退休的,還有幾個調走了。剩下三十多個,有十來個以前考了外語,過了兩年已作廢了,今年不能報,除了這些大概還有二十來個人。”我說:“我們全部的名額也就這麽多!”他馬上說:“是的,是的,那我們是不是……您看?”他的意思非常明白,還想把這批人壓下來。雖然他跟這批人無冤無仇,可馬廳長的意思這麽多年來都是他執行的,他不想認這個錯。我想,人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啊,為了自己的一丁點利益,甚至一點面子,就不怕要別人作出重大犧牲,要幾十個人為他犧牲。憑良心?希望世界憑良心來運作,那就太可怕了。不憑良心又怎麽樣?憑良心?說憑良心這個話本身就是沒有良心。在我的經驗中,良心只是在少數人的少數情況下才是有效的。當年我去搞血防調查,那麽多人誰憑良心了?這幾十個人的職稱被馬垂章壓了六七年,又有誰憑良心站出來說句心裏話?良心太不可靠了,這是個未知數。凡事說憑良心那不但是幼稚,簡直就是欺騙。人在不憑良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良心還是一個問題,個人的欲念和情感趨向已經把良心重重疊疊地遮蔽起來。我試探說:“這個問題,你有什麽主意?”他也試探說:“我當然聽從廳裏的安排。馬廳長交待過,基本上都按原來的方針辦,池廳長您也是這個意思?”看來,在馬廳長退下來之前,他就到馬廳長那裏把我的底也摸去了。我說:“按政策辦吧。”他說:“對,對。”他顯然沒領會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思路,把“政策”理解成廳裏的既定方針了。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堅決按政策辦。”他馬上意識到了,說:“池廳長的意思……是按什麽政策辦呢?”我說:“你看呢?”他有點不知所措,笑著望著我。我說:“除了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還有別的政策?”他這才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說:“對對對。黨,國家,黨。”又說:“這麽多人,是不是分批解決?”我說:“我們要摸著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這些人被壓了這麽多年,他們過的什麽日子?對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不會耕田不會煉鋼,更不會殺豬也沒有臉去偷去搶,職稱就是命根子。這個問題不解決,住房沒有,工資沒有,連病人都不找他,他怎麽擡得起頭在家裏在社會上做人?”我說著激動起來,把右手比作一把刀,說一句就在桌子上砍一下,我砍一下,他的頭就點一下。我說:“這些人的材料全部進入評審,至於名額問題,我想辦法。”他說:“其實我早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了,我說話不算數,沒辦法啊,憑良心說,誰願做這樣的事?”他還想解釋,我說:“好了,好了。”他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