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董柳從醫院回來特別興奮,說:“史院長對我好客氣的,他從來沒對我這麽客氣過。”我說:“是嗎?是嗎?”她說:“史院長一親熱,我們科主任也親熱起來了,跟著史院長小柳子小柳子地叫。”我知道這是馬廳長的能量的輻射,那個位子真是魅力無窮神奇無比。看著董柳興興頭頭的樣子,我說:“你悠著點,別把得意寫在臉上,科主任的親熱是從史院長那裏來的,史院長又是從沈姨那裏來的,沈姨那裏還不知怎麽樣。可能這親熱過幾天就完了,到時候你轉不過彎也下不了台。”她馬上收了笑說:“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說:“春節吧,我們還是要到沈姨那裏去看看,她可不是什麽等閑人物啊。”我說:“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嗎?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過了幾天耿院長打電話給我,要我帶董柳去一趟。放下電話我身子簌簌直抖,有這麽好的事,又這麽快?董柳回來,我對她說了,兩人興奮得一夜沒睡著,又擔心是白高興一場。第二天一上班我們就去了省人民醫院,走到耿院長辦公室門口,剛一推門,耿院長就站了起來。他這一站我知道好事來了。耿院長說:“省人民醫院是全省衛生系統的重中之重,對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編制當然很緊張,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們還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寫個報告給史院長請求調動,我們總不好到史院長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馬上過來,這邊的崗位,到老幹科怎麽樣?老頭子們脾氣都那麽大,需要你這個董一針啊!來第二針的護士被他們罵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減輕我一點壓力吧。”董柳一個勁點頭說:“好,好。”出了醫院門,她擡頭望著天,眼淚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陽照得發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氣,哭了。

那兩天董柳整天念叨著沈姨的好處,連我也覺得沈姨很好很好,說到底,還是馬廳長很好很好。我說:“大人物是講人情的,我們以前誤會了他們。”只是我們對他們的好處,實在夠不上一個如此之大的回報。這些年來我對馬廳長積了一肚子的怨氣,惡毒的腹誹不說,怪話在尹玉娥那裏也說了不少。奇怪得很,我這麽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人不能沒有良心啊!又想起沈姨那天不跟我們多說,並不是生氣,而是想給董柳一個驚喜,也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興奮之中我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丟給你一塊骨頭,你尾巴就搖得歡呀!平時你是沒有辦法才做出一種姿態,現在可是真的從心裏搖起來了!”我對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人總得活吧,誰願意拿自己的一生去賭?堅守什麽什麽,說一說寫一寫是可以的,真的去實行那玩笑就開得太大了,心靈的理由還能夠成為一種充分的依據嗎?我苦笑一聲,把一口想象出來的唾沫朝自己吐去,嘆一聲氣,又傻嘿嘿地笑了。

董柳無論如何忍不住要去沈姨家一趟,我故意說:“人家是為了自己看病方便才調你的,你以為是真感情吧,還去磕頭謝恩呢!”她說:“真感情假感情事情是真的,我就認這個真!磕頭磕得上是你的福氣。要是吊兩句官腔送你出門,你能說事情沒辦成我不走?”董柳說得實在,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事情辦了就是真!辦了就建立了關系,就有了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無需多說。這也是遊戲規則,我們到這個份上自然明白,也按規則辦事。我說:“那我們幹脆拜年一起去。”董柳說:“那時候人家高朋滿坐,你插得上話?”我想想也是,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呢。於是想送點什麽東西才好,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點靈感都沒有。去問晏老師,他說:“你要看對方是誰。他要你的東西?他什麽沒有?提著東西進門,那好看嗎?一副動機不純的神態,動機不純啊。”我想想也是,這天晚上就空著一雙手去了。

走到門口我的心有點跳,董柳牽著一波,倒沒一點緊張。我把左手往臉上一抹,算是戴上了面具,心裏沉著了些。保姆開了門,沈姨在看電視,連聲喊:“小柳子,小柳子!”倒也不提調動的事。董柳走上去拉著她的手,話還沒說出來,鼻子就一抽一抽的了。沈姨說:“小柳子,高興的事你還哭什麽?”渺渺出來了,很大方地牽了一波的手,帶他去看自己的鋼琴。我見馬廳長不在家,有點失望,也坐了下來。我說:“沈姨您要是知道董柳她這幾天怎麽惦念著您就好了,她半夜醒來還要把沈姨沈姨這兩個字念幾遍。想了好多年的事,做夢一樣實現了,她都不相信,剛才走在路上還問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過好幾回了。”我仰起頭,學著董柳哭的樣子。沈姨說:“我交待耿院長給你安排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他把你放哪裏了?”董柳說:“老幹病室,再好也沒有了。”又說:“下次沈姨有什麽事只管叫我,白天叫白天到,半夜叫半夜到,別的不會,打針還是會的。哪怕守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我說:“沈姨家也不能老有人病吧。”我左右瞟了幾眼,沈姨說:“老馬在書房裏審閱什麽文件。他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我看他總有一天會被拖垮,二甲三甲也不是那麽容易甲的。什麽時候他把這副重擔甩了就好了。”我說:“馬廳長是工作第一,你看我們省裏衛生系統這幾年的變化,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他的事業心不是一般的強,全省衛生系統十幾萬人,夠他操心的。”沈姨抱怨說:“總要留點時間給家裏人吧。”董柳說:“全省幾千萬人的健康,都是馬廳長操心的對象,哪裏只有十幾萬人。”沈姨說:“省裏部裏指標壓下來,上面的人只知道要數據。哪裏知道下面的人要豁出命去拼打?慢一步別的省就搶到前面去了,他哪裏咽得下這口氣?”我說:“有的省我是知道的,我有同學在那裏,他的數據怎麽出來的?計算機打出來的!像我們省裏這樣實實在在煮幹飯不熬粥的,全國不知還有那麽幾個省沒有?”董柳飛快地把舌尖在嘴唇上一卷,她想著我講得太過了。經過幾次交往,我覺得在沈姨這裏不必那麽謹慎。果然沈姨說:“是的呢,老馬的責任心太重了,太重了。”說了一會兒董柳又說:“那天我還以為沈姨跟我開玩笑呢,沒想到沈姨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好像觀音口吐蓮花。”我說:“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往墻上一扔,能把墻打個洞。”沈姨很興奮說:“我沒有那麽大的本事,下次有什麽事,我不一定有這麽立竿見影的。”她見我和董柳這麽說,以為我們還有什麽事要開口,有了一點警覺。我和董柳幾乎同時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下。董柳說:“還敢麻煩沈姨,這一次已經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說:“有些人你給他個面子,他還要順著竿子爬個沒完,我們不是那種蛇吞象的人。”沈姨說:“那樣的人我見過,你就不敢給他一個笑臉,你開一條縫他就拼了命要擠進來。”我說:“誰想到沈姨還有馬廳長會主動為下面的人想一想?我們做夢都想不到!”董柳說:“現在當官的人,有幾個還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有這種想法的人都不多,有幾個人能像馬廳長這樣做?”沈姨嘆息說:“真的沒幾個像老馬的呢。”我說:“要是馬廳長管的範圍再大一些,就是全省人民的福氣了。”沈姨望著我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那種笑有著特別的意味,我卻不能給出一種準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