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我必須徹底臣服,半吊子的臣服不倫不類,什麽也不是。想到這並不是對哪個人低下了頭,我心裏才稍稍安心了一點。“人只有這一輩子”這話從董柳口中說出來,更令我感到了特別的分量。我想到從這句話中能夠向四面八方得出很多結論,比如說做個君子,你低眉伏小撈到很多東西還能夠帶到墳墓中去嗎?又比如做個小人,難道還會有人在你不存在的歲月中去追索你的德行?比如說及時行樂,又比如克己復禮,等等。世界上的事總是由人來命名的。

這天下班後我和晏老師在圖書室下棋。輸了一盤後我說:“今天沒心思下。”他說:“那就說點什麽話。”我說:“想進入角色,真付諸行動了,才發現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把這幾天的事情況說了,“沒想到一潭臭水,想撲騰幾下還跳不進去,裏面赤條條站滿了人。”他說:“我不這樣想,下了決心了,放下架子了,總找得到機會吧,事情總是人在做。”我說:“要說決心,我脫胎換骨的決心也有了,可事情到了眼前,八十歲的老女人要你抱,怎麽下得了手?”我把雙手攤開,不停地顫抖著。他笑了說:“有那麽痛苦?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吧。你把事情看成正常現象,就沒什麽苦了。說來說去還是太愛自己了,太愛自己就是不愛自己,圈子裏的事就是這樣。想進入又把愛恨都寫在臉上,那怎麽行?圈子裏的關系說到底是利益關系,愛也好恨也好左也好右也好,都是由這種關系決定的,誰管他好人壞人?”我搖頭嘆氣說:“都把自己扭成一個炸麻花了。”他說:“那你就學陶淵明,五鬥米折腰?八鬥也不折!”我連連搖頭說:“不敢學,學不了。”

晏老師隨意地摸了一下茶杯,我馬上拿起熱水瓶給他倒了水。他說:“小池你眼色還是有的,也不比誰少了悟性。”我說:“我看還是看得懂的,就是做不出。要是面對坐的是丁小槐我就裝作不懂了。”他說:“說來說去你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沒有行動,看懂了有什麽用?還不如沒有那點悟性。你要把自己看成一個人物,你就不要想再上進的事了。”我心裏急得發疼說:“我早就下決心了,我算什麽,一只螞蟻,一條——蟲,可事到臨頭心頭就被什麽東西頂住了。”他把棋子一只只擺好說:“下棋?”我說:“還是說事情吧,說事情。”他說:“還是下棋,下棋。”說著跳了馬,“事情說是說不出來的。”我不去應他的棋,固執地說:“還是說事情吧,說事情。我會改的,您看我的吧。”他說:“那就說事情。一個人到了你這個歲數,要變也難。當年我要是能變,也不至於如此潦倒,本性難移啊!可再難移還是要移,要把自己當做反革命鎮壓下去,毫不手軟。”他說著右手舉高了用力壓下來,“移了第一步,後面的事就順水行舟了。”我學著他的手勢也比劃了幾下說:“鎮壓,鎮壓,你以為你是誰,一條——蟲,還想反抗?”他吸一口煙,仰起頭吐出一個煙圈,圓圓的一圈,升上去漸漸淡了,大了,還是圓圓的一圈。我也點了一支煙,試了幾次,吐不出個圈兒。他說:“吐個煙圈也要技巧,何況做人?那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看著別人發達了,自己無路可走,躺在床上一吐就是幾個小時,給自己找件事做!就這麽硬挺著挺過來了,你想想那份零落成泥的心情吧,決定把自己這一輩子放棄算了,你想想那份心情吧。練了幾年,就練出這一手功夫。”父親當年在那些夜晚石雕似的沉默著,也一定是這樣的一份心情,這樣一份決定放棄自己一生的沉重。現在輪到我了!想到這一點我心如刀絞,說:“我還想掙紮一下,我佩服您晏老師,但我沒勇氣學您,我還得掙紮一下。”他說:“現在是什麽時代?只講結果不問過程,你講氣節一邊講去吧你。”我嘆息說:“時代是變了,人生只講過程不講結果,所以操作起來只講結果不講過程。理想主義幾乎死絕,操作主義蓬勃生長,這仿佛就是世紀之末的景象。”他哈哈笑了說:“小池你會講怎麽就不會做呢?”我說:“做!”

晏老師用紅色棋子在棋盤上擺出一個“人”字,再把綠色棋子壘上去,就成了立體的了。他說:“人吧,既然看到了過程是真實的,結果是虛幻的,誰不知道眼前這幾十年重要?因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確,越是大人物就認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確。一個人掌握了幾頂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風吧,還能容誰去碰他一下?輕輕碰一指頭也不行。對下面他是永遠正確,永遠不會有錯。周圍的人盯著他手中那幾頂帽子,你想想會對他怎樣?這裏只有依附,沒有獨立,除非你什麽都不要,無欲則剛。什麽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個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對手下人就是聖旨,這樣他慢慢產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覺,這幻覺非到他下台那天不會破滅。一個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會成為一個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壘成的字,“從來認為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場上,這個公正立場又百分之百地與自己的利益吻合。這種狀態又把人的弱點放大了,極大地放大了。因為這是一種狀態,進入的人很少有例外,畢竟聖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為是一種狀態,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你對面不是哪一個人。又因為是一種狀態,人們也沒有必要去抱怨哪一個人。把那些意見最大的人換了上去,到頭來也不會有什麽兩樣。意見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會怎麽樣吧。”我點頭說:“晏老師您看了這麽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靜的心態,我想我慢慢也會如此了。”他說:“大人物那裏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錢有與生存息息相關的一切。跳出去說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幹草,可你這頭牛眼前就只有這把幹草,你吃不吃?吃就把頭低下來。”我說:“只是,把頭這麽一低,人又成了什麽?”